“何人害我!”
始毕可汗这一声带着几分惊恐、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王撵上空。
狂暴的气息宣泄之间,整个巨大王撵之内还活着的生物,瞬间轰然爆开。
无尽的血色,骤然涂满了王撵内的帷幔与影壁。
身处一片血腥之中的始毕可汗,身形一震。
一道巨大的黑龙便蜿蜒着从他身后游走而出,而后冲天而起。
只是随着一声痛苦的龙吟之后,那黑龙那双原本灵动的龙目,很快便黯淡起来。
而这还只是开始。
看着那黑龙原本凝实有如实质的身影,竟然有虚化、溃散的迹象。
始毕可汗简直要陷入彻底的癫狂。
“何人害我!何人害我!”
口中暴怒不断,他努力地阻止着这一切的发生。
可终究还是徒劳的。
先是龙爪崩溃!
再是龙首上的龙角!
几乎只是转眼之后,便不复先前的真龙之形!
祂在退化!
看到这一幕的始毕可汗,哪能不知道自己留在龙城王廷中的那一道分魂被人给斩了!
‘所以……呼若邪那个蠢货,这一次真的猜对了?’
‘王廷真的出事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饶是始毕可汗一向自信到近乎狂傲,也不禁生出几分慌乱。
因为他这一身修为根基全都在这黑龙之上。
一旦黑龙出了问题,他就算是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轻则神魂重创。
重则跌落真仙境。
这两者无论是哪一点,都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只是任由始毕可汗使尽了浑身解数,动用了诸般秘法,都无法阻止那黑龙的退化。
龙、蛟、虺!
始毕可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脸色也随着浑身气息的不断跌落,越来越惨白。
因为眼前那黑‘龙’很快就连最基本的形体,也维持不住了。
而就在他即将陷入最终的绝望时,虚空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而后一只苍老干瘦的手掌,从虚空中伸出,在那即将溃散的龙首间一指点去。
瞬息之间,不但止住了那黑龙的溃散之势。
四周的一切,也都宛如时光倒流一般,飞速倒退。
龙角重新生出,龙爪也恢复了原本的狰狞。
甚至就连这王撵中那些刚刚被始毕可汗震作漫天血雾的侍从,竟然也渐渐恢复了人形。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徒有其型罢了。
看着眼前那些仅剩躯壳,却毫无神魂波动的侍从。
那道从虚空踏出的苍老身影,再次叹息一声。
终究还是差一点。
‘假的,终究是假的。’
‘就算是被冠以仙之名,又能如何?’
‘不能登天逍遥,不能入地见得轮回,说到底只是人间强大一点的凡俗罢了。’
这般感慨着。
那苍老身影挥手将那些侍从躯壳散于无形。
而后瞥了一眼身前的始毕可汗,淡淡道。
“你的杀心太重了,这不好。”
正为黑龙‘失而复得’而欣喜的始毕可汗,听闻这话,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滞。
长呼一口浊气后。
始毕可汗顺势收起了黑龙,也不起身,口中淡淡道。
“多谢大巫教诲,我记下了。”
苍老身影,也就是乌丸萨满神庙的真正掌控者。
大巫。
此刻看着始毕可汗这副毫无恭敬姿态的模样,也不生气。
淡淡一笑后,便提醒道。
“你该撤兵了。”
这话出口。
王撵中的气息,骤然一冷。
始毕可汗那双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大巫,一字一顿道。
“为什么?”
如今他数十万大军在手!
将那公孙度手底下的残兵败将,一举围困在这小小的定北城中!
就算是拿命填,他也能将那些雍人全部填死!
在这之后,整个幽州便再也没有一合之敌!
完全可以任由他纵横驰骋!
而这大好的局势,你一句话说撤就撤,哪有这样的好事?
还是伱真以为我始毕,是你神庙养的一条狗?
听着始毕可汗这般口气,大巫摇头失笑。
“伊稚邪,你迷失了。”
“不再是当初跪在圣山大雪中的少年了。”
当初的少年,虽然疯癫、执拗。
但还算懂得敬畏。
可现在他眼里已经没了任何敬畏可言,只剩下疯狂与执拗了。
这好吗?
这不好。
因为人一旦没有了敬畏,就意味着他离灭亡也不远了。
所以大巫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不免带上了几分唏嘘。
眼神也变得有些怜悯。
伊稚邪?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始毕可汗微微一怔。
因为已经很久没人这么称呼他了。
久到他甚至险些忘了自己曾经叫过这个名字。
“所以大巫这是在提醒我这个今日的乌丸可汗,不要忘了昔日的恩情吗?”
始毕可汗冷冷地看着大巫,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恩情?
大巫闻言,有些古怪地看了始毕可汗一眼。
眼神里的怜悯越发浓郁。
这个蠢货从来没有懂过这个世界。
就像是夏虫,永远无法想像冬日的严寒。
因为它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这一刻,大巫忽然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
本来就是当年闲来无事,随意落下的一子。
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了呗。
费这个心干嘛呢,真是闲的……
这么一想,大巫自嘲一笑,便准备转身离去。
至于说那些投身始毕可汗麾下的神庙祭司,他也懒得管了。
随它去吧。
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载。
就算是修行有成,成就了那所谓的真仙之境,也不过区区数百年。
这样的寿命,虽然看起来漫长无比。
有些人杰,甚至能够璀璨一个时代。
可那又如何呢?
在他这样的老东西眼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就像是当初的大雍太祖,何等的惊才绝艳?
不但亲手终结了前朝近万年的统治。
更是‘突发奇想’,聚天下气运化作皇道龙气,尽归己身,压得天下修士尽皆俯首。
一举开创了这延绵数千年的大雍皇朝。
就连当初的大巫,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窝在这草原苦寒之地,一窝就是数千年。
可就算是这样的人物,在某些老不死眼中也不过是棋子罢了。
唔,其实也不算是棋子。
说是一个小小的尝试,或许更为准确一点。
只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还连累那明明天资不错的小家伙,最终落得个短命早夭的下场。
而如今的大雍姬氏,历代帝君通通命数不长,根源也就应在了这里。
‘哎,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
‘又回忆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大巫收敛起散乱的神思。
然后对身边眼神陡然变得惊恐的始毕可汗,柔声安慰道。
“吓到你了么?”
说着大巫无奈道。
“这叫做道化。”
“每一个法相登仙的修士,都会有这一天。”
或许刚刚眼前那恐怖的一幕,让始毕可汗找到了几分曾经的敬畏之心。
不再与大巫针锋相对的始毕可汗,平复了下心情,顺势沉声问道。
“演化金身,肉身成圣的修士,就不会如此?”
说到这个,向来好为人师的大巫,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算是来了几分兴趣。
于是摇摇头便道。
“当然不是。”
“金身登仙也有终点,名为天人五衰。”
道化!
天人五衰!
仙之终点!
从未听说过这等隐秘的始毕可汗,目光微怔。
说到底在他成为可汗之前,乌丸部不过草原上一个不算起眼的小部族。
所谓的传承,天门境大宗师便已经是终点了。
如果不是当初他在圣山那场大雪中,生生跪出一条通天之路。
如今的乌丸,哪有今天的成就与辉煌?
而看着始毕可汗眼中露出的迷惘与震惊,大巫感觉有些好笑道。
“你跟那些爬虫媾和的时候,那些爬虫没告诉你过这些?”
听到大巫这话,始毕可汗瞳孔一缩。
似乎对于大巫勘破了自己的真正根底,大为吃惊。
对此,大巫笑道。
“只要你的活得够久,这世间很多秘密,在你眼中就不再是秘密。”
说着,大巫似乎如梦初醒道。
“对了,差点忘了。”
“你当初费尽心思筑造的养龙地,让人一把火烧了。”
“啧啧,那火烧得可真不小……”
大巫笑呵呵地说着。
始毕可汗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将身前案牍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后,始毕可汗霍然起身,寒声问道。
“老师能否告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听到始毕可汗这声‘老师’的称呼,大巫苍老的脸上闪过一抹玩味的神色。
因为他也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声称呼了。
“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或许是看在那一声‘老师’的面子上。
大巫想了想,还是告诫道。
“不过我劝你还是算了,那小家伙背后有点麻烦……”
想到那一局下得七零八落的象戏。
大巫直到现在还有点头皮发麻。
妈的!一帮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惹不起!惹不起!
而眼看大巫眼中一闪而逝的忌惮神色,始毕可汗心中一抽。
可最终还是有些不甘地试探道。
“就算是老师,也不行?”
面对这拙劣的激将法,大巫笑了。
“伊稚邪啊,你知道老师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这个问题,始毕可汗是知道的。
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在后来的机缘巧合之下,与龙族产生牵连。
“看来你是知道的。”
“对,正是因为我怕死,所以我才能活得久。”
大巫莞尔笑道,意味深长地看着始毕可汗,留下了最后一句劝诫。
“人呐,要常怀有敬畏之心。”
“须知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
“你如今的骄傲,都是因为你站在这片低洼的草原上。”
“当你有一天,真的跟我一样站在那圣山上。”
“你会变得跟我一样谦卑的。”
这话说着,大巫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虚无。
不过在消失之前,虚空中忽然又传来一声淡淡的问句。
“伊稚邪,你有没想过,或许你并不是谶言中的那条黑龙?”
余音渺渺间。
始毕可汗身形僵在原地。
“不可能!绝不可能!”
“朕就是那个身负天命之人!”
“身居北方!短短时日,就横扫大半个漠南草原!”
“若朕不是!谁又配是!”
“朕注定要践行天命!斩赤龙而代天下!取大雍而代之!”
“所以龙族才会青睐朕!”
“一如祂们青睐当初的大雍太祖一样!”
“不会错的!肯定不会错的!”
“那老不死的是在乱朕道心!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始毕可汗口中呢喃着,脸上的神色逐渐狰狞。
“等着!等朕君临的那一天,朕定然亲率大军,踏平……”
啪——
耳光响亮。
“今日之后!圣山神庙与乌丸部族再无瓜葛!”
“所有神庙祭司,十日之内,不归圣山,便不用回了!”
“若敢再以神庙之名行走,必抽汝神魂,长明于神庙!”
妈的!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若不是看在有不少老不死盯上了你这狗东西的面子上。
单凭你这一句话。
你乌丸部就不必再存在了!
一直自认脾气很好的大巫,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不过气过之后,他忽然笑了。
因为这一次儒家那些古修一脉的行事态度,让他敏锐地觉察到几分不对劲。
能够借此机会,跟始毕可汗这个蠢货迅速完成切割。
或许对自己而言,完全是一件好事!
他已经决定好了。
回头立马就封山!
老子不玩了!
只要不耽误老子长生!
你们爱咋折腾咋折腾!
“老夫这一生行走世间,唯谨慎尔!”
一步踏出,便已经回到圣山的大巫,看着远处依旧燃烧正旺的巨大‘篝火’,口中感慨着。
可转瞬之后,忽然心中一动。
而后直接招来一道身姿曼妙的身影。
“和雅,见过大巫。”
少女盈盈一拜,神色不悲不喜,端庄中甚至隐隐带着几分神性。
大巫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眼。
“你就是这一代的神女?”
神庙中供奉的是巫神。
实际上哪有什么巫神?
当年大雍太祖行事太过霸道,逼得他一路跑到了这个苦寒之地。
闲得无聊,就立下了这神庙。
本来是想尝试一下佛家的信仰之道的。
可他生性谨慎,害怕香火有毒。
所以这才假借‘巫神’之名行事。
后来尝试失败,他也懒得再去折腾了。
直接以‘大巫’之名,窝在这神庙中不肯动弹了。
而这一窝就是数千年。
期间,除非静极思动,他也懒得管这草原上的事。
一切都交给了那些祭司打理。
就包括这些所谓侍奉巫神的神女,也是一样。
一代又一代。
他也搞不清如今已经选出过多少代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在听到少女回答后,大巫点了点头,便道。
“你是乌丸王族?”
少女闻言,神色不变地回应道。
“回大巫,是的。”
“如今乌丸的左贤王,是和雅在凡俗的父亲。”
这么些年,乌丸部打着神庙的名号行事。
甚至将九头鸟当成了王族的图腾。
将一个王女送进神庙侍奉巫神,倒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大巫也没有觉得什么意外的。
“你对这场火,怎么看?”
听到大巫的问话,乌丸和雅愣了一下。
顺着大巫的视线看去。
强大的神魂让她看到了无数的部民,对着那巨大冲霄的火焰,痛哭哀嚎。
再看向另一边高高垒起的尸山。
秀美绝伦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怜悯之色。
“巫神为什么不保护祂的子民?”
听到乌丸和雅这话,大巫摇头道。
“巫神只会保护善良的子民,却不会守护那些罪民。”
那些是罪民?
可那不是乌丸王廷所在,龙城吗?
看着乌丸和雅露出的疑惑、迷惘之色。
大巫苍老的手指,顺势一点。
一瞬间,无数乌丸部屠戮其他部族,以及南下入侵时血腥残暴的画面,在乌丸和雅眼前飞速闪过。
见乌丸和雅白皙如玉的面容,渐渐苍白起来。
大巫叹息道。
“这世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曾经造下的滔天杀孽,于今日终于结下了这罪恶的果。”
“这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说着,大巫话音一顿,目光怜悯且柔和地看着乌丸和雅。
“包括你的父亲,乌丸左贤王呼若邪。”
听闻大巫这话。
乌丸和雅曼妙的身姿,稍稍一颤。
而后缓缓跪在大巫面前,眼神带着几分祈求地看着大巫。
“和雅愿为父亲,为乌丸族的部民,背负这份罪恶。”
“还请大巫救救他们。”
妈的!
你一个小姑娘口气倒不小。
背负这份罪恶?
你背得起吗?
大巫心中腹诽着。
面上却是一脸悲天悯人之色,摇头道。
“我救不了他们。”
见乌丸和雅脸上闪过一抹绝望,大巫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
“但是你可以。”
“因为你是神女,侍奉巫神的神女。”
“可是……你真的愿意为了这些罪名,背负这些罪恶。”
“并且不惜牺牲所有吗?”
听到这话,本来已经陷入绝望中的乌丸和雅,顿时宛如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一般,坚定道。
“我愿意。”
大巫闻言,犹豫了一下,终于叹息一声道。
“那好。”
“去吧,去找那个雍人,他是解开一切枷锁的钥匙。”
“他是长生天赐给这些罪民的灾劫。”
“去侍奉他,像侍奉神明一样的侍奉他。”
“只要你承担了这份罪孽,这一场灾劫便算是过去了。”
每代神女继任时,都会由上一代神女亲自传授侍奉巫神的手段。
可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位神女能蒙受巫神的恩典。
乌丸和雅听到大巫这话,顿时就明白了大巫的意思。
原本惨白的脸色,渐渐生出一抹酡红。
“怎么?后悔了?”
看着大巫一脸‘后悔就算了’的表情。
乌丸和雅赶忙道。
“和雅没有后悔!”
大巫闻言,点头道。
“那就去准备一下吧。”
说完,看着乌丸和雅脸上挂着那副神圣的表情,躬身退下的身影。
大巫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虽然他不知道那些儒家古修一脉的疯子,为什么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
甚至不惜让那赵家老祖,来打自己的脸。
但自己这般偷偷插上一手,想来肯定不会错。
更何况就算是错了,又能怎么样呢?
区区一个蛮女罢了,牺牲了也就牺牲了。
也算不上什么损失。
至于说脸面?
他要是真要脸,当初熊氏国灭的时候,他就该同殉了。
哪会活成这样的老王八?
九头鸟,九凤也。
而楚人,好巫。
……
是夜。
韩绍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神鸟踏梦而来,一言不合就褪去羽翼,化作一个婀娜妖娆的绝色少女。
缓步向自己走来。
神思有些混沌的韩绍,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人暗算了。
可看着眼前那少女清澈且睿智的眼神,又感觉不太像。
毕竟哪有人拿这个来考验干部的?
又有哪个干部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你行吗?
韩绍表示估计不太行。
更何况只是做个梦而已,想来也无伤大雅。
“罪民和雅,赎罪而来,愿君怜惜。”
少女无罪。
柔媚的声音,却是有些醉人。
最起码韩绍有点醉了。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纵横驰骋的激烈战场之上。
策马狂奔间。
一夜欢愉。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