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岚,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我知道你恨我,我同样讨厌你。
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去死。但同时,我也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活着。
——卡莉坦·克莉丝汀”
——
夏夜忧郁。
孤寂的天色悲惨而华丽,散落的星星是幕布上被敲碎的宝石残片,不规则地点缀着有些凄清的月夜。
月亮很暗。仿佛被沉默和哀伤浸透了,沉闷地蒙着阴影。
洋桔梗的香气幽微。
诺尔维雅的嗅觉很灵敏,她在客房里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花香。
“是之前优丝丽叫人种的无刺玫瑰。”
约书亚用金剪刀划开了一块蓝色天鹅绒布料,这么说道。
诺尔维雅点了点头,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眼。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德氏庄园,而是一直和约书亚在客房里等待喀岚再次醒来。
“诺尔维雅,你觉得他醒过来之后会崩溃吗?”
约书亚忽然问向沉默着的半人鱼。
“在喀岚没醒的时候,有时候我看着他,我觉得很无力。我可以治疗他被灼烧被鞭打的伤口,但是,亲人离世的创伤,要用什么魔法才能缝合呢?
就像如果是优丝丽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会悲伤内疚到死掉。”
诺尔维雅蓝眸微动。
她想起了一些几乎要从记忆里消失的的过往。
事实上,人能够平凡地活着是需要一些幸运的。
她两世都不曾拥有那一份幸运——她总是要过早地接受生离死别。
叔父去世的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她觉得叔父和父母一样抛弃了她,所以她要成为最好的大人,让他们都后悔抛弃她。
等到她意识到一切时,她已经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但是这一世不一样。
她已经清楚地明白她失去的是什么,而她拼尽全力也没能改变父母去世的结果。
所以她在很长时间内都一蹶不振。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遭受这一切。命运总是喜欢把她推向绝境。
她需要很多勇气,很多力量,很多爱,才相信她的存在是有意义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而她的确曾经拥有过。
“……约书亚,他会崩溃。但如果他想要活下去——他总会在绝望中找到需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仇恨,哪怕是懦弱,哪怕是极微小的事物。
“为了卡莉坦,他会活着。”
——
粘稠的黑暗里裹挟着撕裂的疼痛。
喀岚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家。
他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记忆……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回到了这里。
家门被打开了。
鬓发斑白的老人摸了摸他的头。
“很期待今天吗?”
喀岚呆怔地伸出双手触碰到了老人的臂膀。
这是他去世了很多年的父亲。
他下意识地回答着。
“是的,爸爸,很期待。”
……
在经过勘察后,喀岚搞清了现状。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似乎回到了过去。
他还没有被囚禁在金枫叶疗养院里,卡莉坦还没有被他的父母收养。
一切都处在原点,他可以改变他和卡莉坦的命运。
他还没想起来究竟哪段记忆被他丢失了,但那应该不重要。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
卡莉坦是被嚓查斯的“收留外乡人计划”吸引过来的。
她的父母把她抛给舅舅一家,但战争带走了她所有的亲人,她无处可去,就跑来了嚓查斯。
喀岚年幼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多了个姐姐,他觉得爱被分走,因此总是和卡莉坦吵架。
喀岚靠在墙上,蓝眼微眯。
他之后才知道收养外乡人会得到水资源补贴,他的父母是为了这个条件才收养的卡莉坦。
但这次不会了。
他会拒绝卡莉坦。
水系魔法师在嚓查斯不会有好下场,他会让卡莉坦自由。
“……您好。我叫卡莉坦,今年十岁。我很健康,没有疾病,请您留下我吧。”
瘦长的女孩隔着栅栏怯懦地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喀岚站在家门前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很少能想起卡莉坦刚来时的小心翼翼。他的父母把对他的爱公平地给了卡莉坦,让卡莉坦慢慢变成了那个可靠又总让他生气的姐姐。
和现在他看到的这个像没捆好的麦穗一样潦草的女孩截然不同。
——如果在最开始就没有交集,卡莉坦就不会因为他被束缚在嚓查斯,活得如同一具尸体。
他爱卡莉坦。
他宁可自己死去,也要卡莉坦活着。
嚓查斯不是卡莉坦的家,永远不会。
喀岚攥紧了拳头。他的声音发颤。
“……你走吧。我们家不会收养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但他睁眼时,卡莉坦并没有动。
她伫立在那里,眼神枯暗。
她脸上的皮肤皲裂,衣服也破旧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并不算矮,但因为饥饿而佝偻着腰,看起来还没栅栏高。
“请收留我。您是我的最后选择,如果您拒绝我,那我只能再回到战火中了。”
卡莉坦不说假话。
喀岚忙问她。
“嚓查斯不是会给没有被收养的外乡人一笔钱吗?”
瘦长的女孩平淡地开口。
“那笔钱不会落在我手里。”
喀岚呆住了。
他没想到会这样。
他咬牙想要赶卡莉坦走,但卡莉坦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略带祈求地看着他。
喀岚拒绝不了卡莉坦。
从小到大,他只有一次坚决地否定了卡莉坦的请求。
而那一次,他成功地让卡莉坦离开了嚓查斯。
喀岚回神,他走到栅栏前,抬头看卡莉坦。
“如果以后你再也离不开嚓查斯了呢?你在这里没有自由,没有未来。”
“没有关系。离开嚓查斯,我现在就会死。”
卡莉坦回答的坚定。
喀岚再说不出什么。
他想到了以后很多个能够改变卡莉坦命运的节点。
他一定能够改变,他一定会让卡莉坦自由。
喀岚打开了栅栏。
他冲她笑了一下,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放松。
“欢迎回家,卡莉坦。”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时间飞速流动,喀岚眼前是不停变动的模糊影子。
等到他能够看清时,他眼前是灰秃秃的墓地。
墓碑上是他父亲的名字。
母亲在抽泣,喀岚看见了给母亲擦泪的卡莉坦。
他记起来了。
这是卡莉坦成为他的家人的第四年。
嚓查斯干旱成灾,分到每家的水少的可怜。
他的父亲,被生生渴死了。
而他在前一天去贵族家乞食时看到了一桶又一桶的水被倒在沙土里。
沙土里有被水滋养的杂草,他伸出手,被贵族家的奴仆用鞭子狠狠打在头上。
“这草可比你的贱命珍贵。”
奴仆这么说,趾高气扬地看着他,踩了他一脚。
他带着疼痛对卡莉坦说,如果他能觉醒水系魔法就好了。
父亲不会死,他们家有喝不完的水,他不会被打,大家都得求着他。
那些虚幻的设想在卡莉坦身上实现。
卡莉坦觉醒了水系魔法。
……
“要是我有水系魔法就好了。”
喀岚听见卡莉坦这么说。
他心脏鼓动,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如果卡莉坦没有水系魔法,那么她就不会被嚓查斯追咬着不放。
“没什么好的。”
喀岚喊了起来。
“没什么好的!水系魔法最糟糕了!卡莉坦你知道水系魔法师在嚓查斯会有什么下场吗!”
卡莉坦摇了摇头,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像汁水丰盈的芦荟根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水系魔法,不会渴死。”
“不会渴死的,我们不会渴死的!”
喀岚这么保证着。
他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利用时间差来获取他们能够活下去的资本——
他沉默地看着卡莉坦指尖的水花。
“为什么呢。姐姐,为什么?”
卡莉坦困惑地回望着他。
“我现在是魔法师了,这不好吗?”
喀岚握住了卡莉坦的手,他的笑容里藏着无尽的痛苦。
水莲在沙漠里是无法活下去的。魔法师当然好,但水系魔法师,只会在嚓查斯被压榨致死。
卡莉坦是天才,她在这世界上除了嚓查斯的任何地方都能够活下去。
快乐地、骄傲地、受人敬仰地活下去。
唯独嚓查斯。
唯独在嚓查斯,不可以。
但喀岚还是热烈地祝贺卡莉坦。
他一定能——一定能保护好卡莉坦。
时间再次飞速流动。
喀岚眨了下眼。时间停止,他看到了病榻上面容憔悴的母亲。
母亲的嘴唇湿润,但眼睛干涩地几乎不能转动。
母亲快要离开了。
她在离开前,揪住了喀岚的衣摆。
“照顾好……你姐姐。”
母亲这么说。
喀岚来不及悲痛。他茫然无措地应了下来。
他觉得恐慌。时间流逝地那么快,他只能在关键节点上做出抉择。
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卡莉坦刚刚成年。
成年的外乡人会面临一个选择——成为嚓查斯的领民,或者离开嚓查斯去流浪。
卡莉坦的离开需要谋划。
这些年里他们一家没人再被渴死,有些端倪被查了出来,嚓查斯察觉到有水系魔法师的存在,他们想要留住卡莉坦。
嚓查斯没能留住。
因为喀岚把“拥有水系魔法”这件事揽在了自己头上,他以死相逼把卡莉坦送出了嚓查斯,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再碰有关嚓查斯的任何事。
他给她自由。
只是——
只是五年后,卡莉坦主动回来了。
因为他。
……这次不会了。
喀岚抬起头,看着因为母亲的离世眼泪扑簌簌掉的卡莉坦。
“姐姐,离开嚓查斯吧,再也不要回来。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我主动联系你也不要信,那是嚓查斯的手段。”
卡莉坦不走。
她在嚓查斯的这些年里意识到了水系魔法师会遭受什么,她逃不掉。
喀岚狠狠把她推到栅栏外,他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厌恶。
“滚啊!现在谁知道你是水系魔法师?你现在走了我就安全了!你别拖累我!卡莉坦,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个灾星!你滚出我家,滚出嚓查斯!”
他这么不客气地说着,无视卡莉坦受伤的神情。
卡莉坦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他,几乎是哀求。
这里是她的家,她无处可去。
喀岚寸步不让,他咬紧牙关,声音发沉。
“我恨你,卡莉坦,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卡莉坦被那浓厚的恶意震撼,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在指尖凝出了一个水流兔子。
“……让它陪着你吧。
喀岚,再见。”
水流兔子趴在喀岚的肩膀,卡莉坦转身离开了,一件行李都没有带走。
喀岚默默地看着她,算着她走到法阵的时间。
然后在卡莉坦会被守卫拦住前,他在家门外大喊。
“我是水系魔法师!我是水系魔法师!”
一个家里怎么会有两个水系魔法师呢?
那样的概率太低了。
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
既然喀岚已经是水系魔法师了,那么将要离开的卡莉坦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外乡人。
卡莉坦不会被拦截。
喀岚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
……长达五年的折磨虐打。
或许更久。
最开始两个月他会享受最优渥的条件,然后他会被要求为嚓查斯的水源做出贡献。
他不愿意。
因为他根本做不到。
但他会表露出对嚓查斯的仇恨——表明他有能力,只是不想为嚓查斯卖命。
随之而来的是生活条件的不断降级,贵族们的游说和威胁。
拒不合作的最后,是嚓查斯最阴暗的监狱。
他会在那里日复一日地被打断腿骨,被高温的烙铁留下丑陋的印记,被电击到呕吐昏厥。
刑罚的花样太多,他已经不记得他到底体会过多少了。
死亡是奢望,活着才是最残酷的。
但只要他名义上还是水系魔法师,就不会被轻易地虐杀。
嚓查斯的现任领主不像他的父亲那么疯狂,他不会试图通过可怖的实验来造出水系魔法师,水系魔法师用掉一个少一个,他很珍惜活着的水系魔法师。
直到卡莉坦逐渐作为天才水系魔法师在外界崭露头角,嚓查斯的领主注意到了这个人物。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他关在监狱里的是个冒牌货。
嚓查斯的领主足够狠毒,也足够聪明。
他知道该怎么让卡莉坦回来。
喀岚闭上了眼。
时间飞速流转,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疼痛来的猝不及防。
联络器的声音开着,嚓查斯领主的走狗们声音很大。
“卡莉坦·克莉丝汀,难道你不想你的弟弟吗?回来嚓查斯看看他吧!”
刀抵在喀岚的喉咙,他被威胁着。
“来,跟你姐姐说句话。”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喀岚昏沉地想着。
他在梦里描摹过千百次这个场景。
联络器在漆暗的牢房里闪着光,他的腿和胳膊都被铁棒打断,疼痛到麻木。他被绑在椅子上,怎么都挣脱不开。
刀尖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但那种痛感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不肯说话,所以那群良心泯灭的刽子手用锋利刀尖戳进了他的眼睛——
即使他咬紧牙关,惨叫声还是会从他的喉咙里冲出来。
卡莉坦听到了。
卡莉坦明白了一切。
卡莉坦说,“我会回嚓查斯。”
这是喀岚经久不衰的噩梦。
他无数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坚韧一点,为什么要叫出声,为什么不能再忍忍……
这样卡莉坦就不会回来。
这样卡莉坦就不会因为他被迫答应许多不平等的要求。
这样卡莉坦的眼睛就不会有他那令人作呕的蓝色——
他与卡莉坦交换了一只眼睛。
他那只没被戳伤的眼睛里被植入了魔法定位感应器,换给了卡莉坦。
而那只被戳伤的眼睛已经被剜了下去,他戴着蓝色的假眼珠,用卡莉坦绿色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
喀岚沉默地看着黑暗中亮起来的联络器。
他在尖刀离开他的喉咙前,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动了一下。
血液喷涌,喀岚感受着喉咙被切割开的疼痛,满足地笑了起来。
变成哑巴也好,死掉也好。
他再不会发出痛呼让卡莉坦回到嚓查斯。
再也不……
“外乡人……”
喀岚觉得世界似乎动了一下。
时间又开始飞速奔跑,喀岚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还没结束。
他坐在轮椅上,脖颈缠着厚厚的绷带。
这里是金枫叶疗养院。
卡莉坦站在他的面前。
一蓝一绿的眼睛。
噩梦再次降临。
喀岚垂下了头,神情空白。
“……我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了。”
为什么还是这样?
为什么还是这样!
“我不回来,你会死。”
卡莉坦这么说着,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平淡。
喀岚怔怔地看着卡莉坦,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无法被改变,不明白为什么卡莉坦还那么风轻云淡。
他再一次地,像过去那样,崩溃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让我死不行吗!你非要烂在嚓查斯,你非要走进这个陷阱!你杀了我吧,卡莉坦,你杀了我然后离开——”
“喀岚。”
卡莉坦叫他的名字,制止了他的崩溃。
“我很希望你可以死去。因为瘟疫,因为疾病,因为一些再小不过的意外。但不能是因为这样,因为我。
我的确喜欢自由。但是我爱你。
我恨你活着,但我不允许你死去。”
“在死之前,活下去吧。喀岚。”
喀岚呆呆地望着卡莉坦,他看着卡莉坦又给他用水系魔法凝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水流兔子,他看着卡莉坦毫不犹豫地转身,越走越远。
“外乡人啊你不要害怕,嚓查斯会是你的家。”
不,不。
嚓查斯不是外乡人的家。
喀岚觉得世界开始动荡,而卡莉坦还在走着,充耳不闻。
“外乡人啊你不要祈祷,嚓查斯有最贤明的领主。”
喀岚觉得荒谬,他察觉到了世界的不合理。
“外乡人啊你不要离去,我们的血肉已经不可分离……”
世界分崩离析,喀岚对卡莉坦的背影伸出了手——
他睁开了眼睛。
一片空茫的漆黑,夹杂着剧烈的痛意。
他什么都看不见。
歌谣还在播放,像尖锥捅进了他的耳朵。
他挣扎着想要关掉歌谣,诺尔维雅明白了他的意图,让联络器安静了下来。
喀岚闭上眼,又回到了那个刚刚崩坍的世界里。
卡莉坦去而复返,担心地看着他。
喀岚都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
他没有理会卡莉坦疑惑的问句,眼泪直直地砸进怀里。
水流兔子还在他的肩上蹦跳。
——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丢失的那一段记忆。
——
卡莉坦,他的姐姐。
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