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好美啊。
水波柔和荡漾,将光与影恰到好处地扭折,再搭配小黄莺的仪态动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层滤镜。
李追远以前也被父母带去看过单位的文艺汇演,见过很多专业的歌者与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黄莺表演的冲击不比哥哥弟弟们小。
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规矩也很守规矩,然而在那简陋棚子下的小黄莺却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种属于野性的风采。
是骚,是浪,是土,是上不得台面,可那气味,真的好好闻啊。
她过来了,越来越近,像是画里的人,从画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画里。
此刻,李追远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仿佛已不记得自己还在水中,忽略了无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里不断呛进的水。
一直到,
她伸出了手。
昨天和哥哥们一起挤在前面看表演时,小黄莺扭着腰唱着歌来到自己跟前,还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因为李追远在那群孩子堆里,白净得如同一个瓷娃。
原本,李追远还期待再被她摸一次。
但是,
这次她伸出的是两只手。
两只手,抓住了李追远的两侧肩膀。
“好冷……好疼……”
刹那间,氛围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种诡异莫名的着迷消失。
李追远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像是一个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复了痛感。
他想挣脱,想躲避,想要逃,可那双手却死死扣着自己,任凭他如何摆动都无法挣脱。
这时,一股力道从身后传来。
李追远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学校里玩过的拔河,不过这次他是绳子。
最终,伴随着某种脱离,李追远被拉了上去。
在他的视野里,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而下方的小黄莺则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
她的双臂朝着他举起,二人之间,逐渐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现的深渊。
“嘿哟!”
还好自己这外孙身上背着竹篓,李维汉就是抓着这竹篓向上发力。
沉,是那种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可李维汉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和一头发了情的耕牛较劲。
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让自己外孙上来。
雷子这时候也过来帮忙,他抱着李维汉的腰向后发力。
终于,
“哗啦!”
当外孙被拉出水面时,那股较劲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维汉、雷子以及刚被抓出来的李追远一起摔在了船上。
“快走!”
李维汉来不及起身就对潘子吼了一声。
潘子这次没再掉链子,使出吃奶的劲撑篙,快速向另一边转移。
“爷,她来了,来了!”
雷子惊恐地指向前方。
李维汉朝那边看去,只见伴随着船身的移动,水面上的那一团黑色头发竟然也跟着向这里过来。
她,在追!
“雷侯,去帮潘侯撑船,快!”
“好的,爷。”
雷子起身跑去,哥俩喊着号子一起发力,船速进一步加快。
李维汉则抄起一根鱼竿,神情凝重,在发现那团头发竟然还在缩短着与船的距离后,李维汉大喝了一声,将鱼竿对着那团头发前方一点的位置,捅了过去。
鱼竿入水,应该是捅中了却没受到丝毫阻力,反而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鱼竿向下继续拉扯。
“哎哟……”
李维汉惊呼一声,还好他及时松开了抓着鱼竿的手,否则已经被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
头发,更近了。
站在船边,李维汉都能看见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
明明河在向东流,可她却在逆着水流行进。
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
“嗡!嗡!嗡!”
船身开始摇晃,逐步剧烈。
李维汉很难想像一旦这船翻了,自己和孙子们落水后会有什么后果,这已经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了,这死倒邪门得紧!
这时,李维汉目光扫到脚下的渔网,来不及多加思索,他马上将渔网抓起,对着已经距离船只剩不到两米的头发位置撒了下去。
渔网先盖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
起初,水面上的渔网还被拖拽着继续行进,但渐渐的,它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它停下了。
有用,绊住她了!
李维汉冲到船尾,伸手抢过竹篙:“你们去看看小远侯!”
“好的,爷。”
潘子和雷子到底只是大孩子,先前一段的发狠撑船已经让这俩小子有些脱力了,在李维汉接岗后,他们立刻跑到李追远身边。
“远子,远子?远子你醒醒,你快醒醒!”
“爷,远子叫不醒。”
李维汉一边撑船一边继续遥望着逐渐变远的渔网,回喊道:“有气儿不!”
“爷,有气儿!”
“给小远侯拍拍背。”
哥俩马上照着吩咐做,一个将李追远扶着坐起另一个用手拍打他后背。
但折腾了许久,李追远依旧没有醒。
“爷,没用啊!”
李维汉没做回答,只是咬着牙不停撑篙,任凭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
终于,船行到家,李维汉将竹篙一丢,顾不得拴船绳,抱起李追远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惫,跳下去时身子一个趔趄,为了护住怀里的外孙只能用膝盖抵住下方的青砖台阶。
“嘶……”
膝盖处磕破了个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强行起身,抱着孩子进了屋:
“桂英,桂英!”
“这么早就回来了?”崔桂英正在灶台后头清灰,听到动静站起身,见到老伴怀里正抱着孩子,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儿咋了?”
李维汉先将孩子抱到里屋的一张席子上,家里孩子多,床可睡不下,这时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觉时都是集体打地铺。
崔桂英抱起李追远的头,轻拍他的脸,却发现孩子怎么都叫不醒,当即哭道:
“哎哟,我的伢儿啊,我的伢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别嚎了!”李维汉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给孩子换套干衣服。”
崔桂英忙擦了下眼角,起身去拿衣服。
“潘子,你去喊郑大筒!”
“好的,爷。”
郑大筒叫郑华民,是思源村的诊所大夫,也就是赤脚医生,因他喜欢拿大针筒故意吓唬孩子,孩子们最先给他起的这个外号,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跟着这么叫了。
“雷子,你去喊刘瞎子。”
“好的,爷。”
刘瞎子本名叫刘金霞,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从四安镇那边嫁过来,嫁来第一年公婆就相继病死了,不知让村里多少媳妇儿背地里羡慕哭了。
结果第二年夜里男人喝了酒上厕所,掉进粪坑里溺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闺女。
那时候,村里就传言说这刘金霞命硬,克血亲。
寡妇带个娃日子艰难,刘金霞操持家里农活儿之余,也就干起了帮人算命压岁的营生,她的谣言传得越厉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
这年头,地里刨食也就只能混个温饱,想将日子过得富余些还得靠其它营生,刘金霞就靠这营生,硬是给自家闺女李菊香招了个倒插门。
结果这女婿才刚上门第二年,说是心脏病突发,搁田里插秧时,男的就一头栽地里,死了。
留下个李菊香带一个同样刚出生的闺女。
这下子,莫说村里,就是这四里八乡的人都笃定这刘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刘金霞的生意因此变得更好了。
她也就干脆将家里田租给他人种,让自己闺女从镇里买了个三轮车,哪里有生意,就让自己闺女李菊香骑着三轮车载着自己去。
前些年刘金霞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补全了她的个人商业形象。
这边,崔桂英刚把李追远身上湿衣服换好,就看见老伴拿了一瓢井水冲了一下膝盖上的血,又打开上锁的橱柜,从里头拿出三包烟。
一包先丢给崔桂英,吩咐道:“郑大筒来了,当面拆了拔一根,走时再拔一根,药费挂账。”
紧接着,李维汉又丢过来一包:“刘瞎子给她一整包,其它的别谈了。”
崔桂英提醒道:“我听说,这刘瞎子现在出一趟活儿,可老贵了。”
李维汉摇摇头:“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别瞎良心。”
刘金霞男人以前和李维汉一起玩儿泥巴长大的,她男人刚走那几年,孤儿寡母家里困难,是李维汉时常送些接济也会在农忙时去帮干点活,因此李维汉那时也没少被说闲话。
虽说两家现在也不咋勤走动了,但那刘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钱,他李维汉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脸上。
最后一包,被李维汉放进自己口袋里。
崔桂英诧异道:“你这是要出去?”
李维汉点点头:“我去找三江叔。”
“啥!你们这是撞了啥东西了?”
李维汉扫了一眼周围的孩子们,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李维汉就推着那辆二八大杠出了门。
崔桂英重新坐回席边,轻抚着李追远,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有小孙女好奇问道:“远子哥是怎么了?”
虎子马上道:“我知道了,远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当替死鬼了!”
一时间,周围孩子们都面露害怕的神情,纷纷后退。
“啪!”
虎子脸上出现了一道巴掌印。
崔桂英骂道:“呸,发了昏叫你胡吣,去外面看看请的人到了没,快去!”
“哎!这就去!”
虎子也不矫情,这一巴掌打得虽然疼,却也没真往心里去,拉着石头几个跑出去瞧人了。
崔桂英吩咐大孙女英子去帮自己拿来一个装有水的碗和一根针,她拿起针,在李追远的额头和头顶划拉了好几下后,将针平放在碗里。
本地有这样一个习俗,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舒服的,就用这针“叫”一下。
不消多时,外头就传来声音:“郑大筒来了,郑大筒来了!”
郑大筒背着一个木质的医药箱进了屋。
“郑医生,看看伢儿,看看伢儿。”
崔桂英将烟拿出,拆封,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
郑大筒接了烟,夹在耳朵上,蹲下来,看着李追远,问道:“伢儿这是怎么了?”
“落水了,就醒不来了。”
“落水了?”郑大筒先掰开李追远的口鼻,又翻开眼皮看看,随后又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仔细听了听。
等其收起听诊器时,崔桂英凑过来问道:“郑医生,咋样?”
郑大筒皱了皱眉,将李追远扶起来,崔桂英忙伸手帮忙。
对着孩子后背拍了拍,又观察了一下,郑大筒将孩子放躺回去,将耳朵上的烟取下,咬嘴里。
崔桂英忙起身去灶台那儿拿火柴,却见郑大筒已经自个儿点起,一连抽了好几口。
“咋样啊,医生?”
郑大筒看向崔桂英:“伢儿落水多久?”
崔桂英看向潘子。
潘子:“就一小会儿,远子刚落下去就被他爷抓起来了。”
郑大筒又皱眉抽了一大口烟,吐出烟圈后,说道:“婶子,孩子不是溺水了,也不呛水,没啥事儿啊。”
“那怎么人醒不来?”崔桂英问道。
“带伢儿去镇上卫生院再做个检查吧,可能是其它问题。”郑大筒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没办法了。
崔桂英又拔出一根烟,递给了他。
“不抽了,不抽了。”嘴上边说着,边把这根烟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
随即,嘴里这根烟抽到过滤嘴那儿,郑大筒将烟头丢地上踩了踩,小声道:“请刘瞎子看了么?”
“啊,请了。”崔桂英有些不好意思。
郑大筒点了点头,来时路上潘子对他说了些,此时,他只能嘱咐道:“到了晚上还不醒的话,明早就往镇上送吧。”
“好嘞,好嘞,让你受累了,受累了。”
这时,雷子跑了进来,伸手自己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对崔桂英道:“刘瞎子来了。”
崔桂英呵斥道:“细那康子没大没小的,要叫刘奶奶。”
郑大筒知道自己要让位了,走出屋门,恰好看见远处有一辆三轮车被骑着过来,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婆。
“呵……”
郑大筒忽然想起最近报纸上被宣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种新药,自己这不就参与到了么,嘿,那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
中西医结合。
雷子先跑回家通知了,李菊香在后面蹬着三轮,有些埋怨道:“妈,你不该这么磨蹭的,该早点来的。”
先前家里来了一个隔壁石港镇的,来商讨自己老娘冥寿的操办事宜,本可以让人家在家里等等,先到这边来,可她妈却硬是把那人的事儿先料理完再上个厕所磨磨蹭蹭地才过来。
坐在后头小板凳上的刘金霞吐出一口烟圈,没好气道:“急着赶趟干嘛,反正又收不到他家的钱。”
“妈,你还真好意思收啊?”
“呸,他要给我就收。”
“我小时候可是记得,汉叔帮了我们很多。”
“那他有四个儿子,怎么不把一个送我?”刘金霞抖了抖烟灰,“都不是招上门的,我也不要他家彩礼,白送他一个儿媳妇他都不要,呵!”
“那怎么能怪人汉叔呢。”
“我说香侯,别人怎么胡吣咱娘俩也就算了,毕竟嘴长人脸上,你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
李菊香抿了抿嘴唇。
“香侯,小翠侯还小呢,你妈我也没多少年好活头了,以后小翠侯还得指着你,没男人怎么了,我刘金霞就要证明,没男人咱娘俩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比别人家更好!”
“到了,妈。”
三轮车骑上坝,来到老李家门口。
崔桂英主动上前搀扶刘金霞下车,刘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说道:“哎哟,咋好意思让你搀我呐哟,你家汉侯可是我的恩人呐。”
“伢儿他奶,你快来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现在都不醒。”
刘金霞:“听雷侯说,是碰到水里的东西了?”
崔桂英:“伢儿他爷已经去请三江叔了。”
听到这话,刘金霞心里一紧,一把抓紧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带我去见见伢儿。”
先前雷子来传话喊人时也说了一些,可那时以为伢儿崽子添油加醋胡说,眼下这李维汉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这事儿就真的严重了!
她刘金霞,心里还是念着以前李维汉好的。
进了屋,就听得一群孩子的叽叽喳喳,刘金霞视力不好,感觉像是走进了鸭子窝,当下一挥手,骂道:
“细那康子们都让开,别吵吵,扰到灶神爷了!”
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们都带出去,关上了门。
“人呢?”刘金霞问道。
“在里屋。”崔桂英准备带她进去。
“带到厨房里来,这儿有灶台。”
“好,我这就去把伢儿抱出来。”
在李菊香的帮忙下,李追远被安置到了厨房饭桌上。
刘金霞的一双老手,先摸到李追远腿上,再从腿一路往上摸到脸,脸摸完后,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轻轻按了按。
她这双手,因抽烟指夹缝里都是烟熏腊味,再加平时喜欢泡白醋做保养,这味儿就更刺鼻了。
人站旁边都能闻得到,这要是近贴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还真会被熏醒过来。
刘金霞感受了一会儿,问道:“桂英侯,你叫过了没有?”
“叫了,叫了。”崔桂英马上把那个装水放针的碗端过来,随即,她自己吓得叫一声,“啊!”
这碗里的针不仅锈了,而且生的是红锈,在底部围绕着针晕开了一片。
旁边的李菊香见状,马上凑到她妈耳边描述。
刘金霞听完,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儿这是被祟到了啊。”
“啊?”崔桂英又被吓了一跳,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闺女就这一个孩子,放我这里养可不能出事。”
说着,崔桂英就把那包烟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送到刘金霞手里。
刘金霞推开了,转而叹了口气。
崔桂英:“你先抽着,利封钱事后我们再补……”
刘金霞打断了崔桂英的话:“不收你家的东西,收不得,烫手。”
“我说姐姐,你可别这样说,我这伢儿……”
刘金霞扭头朝向自家闺女,苦笑道:“听到了么,是你汉叔最喜欢的细丫头的儿子。”
“是兰侯的儿子。”李菊香顿了顿,补充道,“兰侯以前,和我很好的。”
兰侯叫李兰,是李追远的妈妈。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认为刘金霞家晦气,家长也会叮嘱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独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乱跑乱窜,因为到别人家里时会被对方大人翻白眼。
李兰那会儿不在乎这个,经常邀她一起玩,这种伙伴情谊一直持续到李兰考上大学离开村子。
刘金霞闭上眼,沉默。
李菊香看着李追远,对崔桂英说道:“这伢儿长得真好看,和兰侯长得很像。”
崔桂英应了两声,注意力还在刘金霞身上,她也拿不准刘金霞到底是在推脱还是在拿乔。
李菊香继续道:“小翠侯前天还说的,有个叫小远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给她吃的,还和她一起去溪边捡石子儿来着。”
李菊香小时候都遭孤立了,更别提现在她的女儿李翠翠了,平日里,她女儿只能远远站在旁边,看着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
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们会说家里大人说不能和她玩,然后一哄而散。
前天翠翠回家很开心,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诉他不要和她玩,那个哥哥也不在意,还给她吃巧克力。
刘金霞睁开眼,很是无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儿,随后,她扭头朝向崔桂英:
“妹子啊,咱也和你撂个实底儿。”
“哎,你说。”
“寻常吧,二十件买卖,有十五件其实屁事没有,我就走个过场,人家也就求个心安。
余下里头,有四件,是看起来有点事儿,到头来还是个屁。
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里带出点稀的,但也不难擦。
我不收你的钱,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确实帮过我们娘俩,我收不得你的钱;二是平时走过场的钱,摆在这种事儿面前,也没必要收了。”
“这,你这,伢儿他,你得救救他,姐姐。”
“我帮他。”刘金霞笑了笑,说道,“灶台香灰给我拿点来。”
“好。”
本地土灶上会开很多个凹槽,有个槽一般开在灶台后头,上面贴着灶神爷,槽里摆个小香炉。
崔桂英把香炉请下来,送到刘金霞面前。
只见刘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后,握在手里念念有词。
也听不懂念的是什么,总之,念了好一会儿。
刘金霞:“遮捂好了。”
没等崔桂英听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远口鼻。
刘金霞将香灰涂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
但渐渐的,吓人的一幕出现,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她看见,在自己外孙的肩膀处,赫然出现了两道紫色痕迹,看起来,像是两只手掌!
刘金霞:“好凶啊……闺女,开始吧。”
“哎。”
李菊香应了一声,出屋在三轮车上拿了些东西回来,只见她先将一个空碗和一支毛笔放在刘金霞手中,在碗里倒入墨汁,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线团,看起来很像是织毛衣用的,但在解开后,却弥漫出一股子气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红色。
接下来,李菊香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则系在了李追远手腕上,隔了一段距离后,站好。
刘金霞将毛笔蘸上墨汁,然后在李追远额头上不停地画着圈,边画圈边嘴里继续念叨着些东西。
起初,一切如常,没什么事儿发生。
但随着刘金霞语速和手速越来越快,红线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崔桂英下意识地想看一下线的另一头是不是由李菊香牵动的,可刚抬起头,就看见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张着嘴,随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倾,像是被人压着要磕头。
刘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闺女,却没有放缓自己的语速和手速。
“啊……啊……啊……”
李菊香痛苦地侧身倒在地上,她双手抱臂打着滚,双脚不停胡乱蹬着,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脸色发青。
崔桂英站在旁边,既担心自己外孙,又担心李菊香会出什么事。
不过,在痛苦达到最顶点后,李菊香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里大口喘着气。
刘金霞也停了下来,身子一阵摇晃,崔桂英忙伸手将她扶住。
“去打盆热水,给孩子擦擦。”
“哎,好。”
崔桂英马上照做,拿了个盆,将灶台里头中间的小灶盖揭开,拿木勺从里头舀出热水。
帕子打湿后,她开始给李追远擦拭香灰。
被擦去的不仅是香灰,还有那两道紫色手印,像是颜料一样化开。
崔桂英还特意看了看帕子,发现上面并未落下紫色。
“姐,孩子这是,好了?”
刘金霞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落了下下来,这是被自己烟给呛到了。
不过,崔桂英虽未及时等到刘金霞的回答,却发现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孙,竟然慢慢睁开了眼。
“小远侯,小远侯你醒了!”
李追远有些茫然地看着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后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奶。”
“哎,你终于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旁边,李菊香从地上爬起,自顾自地拿了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来。
李追远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侧了一点,想要进奶奶的怀抱。
崔桂英忙将李追远抱入自己怀里哄着:“我的伢儿,我的小远侯,我的乖伢儿……”
刘金霞:“你照顾伢儿吧,让他再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李菊香走过来,搀着自己妈出门。
崔桂英开口道:“等汉侯回来,我和他……”
刘金霞摆摆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说,我们先家去了,别送了。”
崔桂英确实没法再送了,只能继续抱着外孙。
这时,在奶奶怀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远,又开始睡去,但这个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种死抿着嘴唇皱着眉让人揪心。
三轮车回去的路上,刘金霞半蹲起身,拨开闺女衣领看了看那一圈青淤,问道:
“疼不?”
“妈,你快坐好,别摔下去了。”
刘金霞坐了回去,好半晌,又一拍大腿,骂了句:
“香侯啊,咱娘俩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贱哟!”
……
李维汉迟迟没回来,崔桂英打发虎子和石头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头回来后告知,李三江家佣工说他出门走纸,李维汉去寻他了。
崔桂英会意,李三江这是去送扎纸了,按照常例,主家会留一顿饭,他又好喝酒,干等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老伴儿这是去催他了。
晚饭,崔桂英让几个大孩子帮忙打下手做的,饭后李维汉也没回来,崔桂英就安排孩子们去里屋睡。
她自己则单独带着李追远在厨房里支了条门板睡,李追远睡得很香。
崔桂英边拿着蒲扇帮孩子扇风边心疼地抹泪,孩子这次是真遭罪了。
她又联想到自己那刚离了婚的闺女,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咋样。
和其他家重男轻女不同,崔桂英两口子最疼爱的还是这个细丫头。
丫头想读书,也读得好,他们就一直供着,任凭别人再说什么姑娘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他们都不为所动。
这份对闺女的偏爱,自然也就延续到外孙身上。
李追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少年班上着课,讲台上的老教授合起书本,说了声:“好了,下课。”
他跟着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个成年人之间。
他们俩走入厕所,站到小便池台阶上。
同桌已经解开裤子,开始尿了起来,然后催促他:
“追远,你也尿啊,等什么呢?”
李追远点点头,刚拉下裤链,他就猛地警醒。
这个梦,也就醒了,他睁开了眼,借着外头的月光,看见睡在自己身侧手里依旧拿着蒲扇的奶奶。
好险,差点就尿床了。
李追远已经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记忆,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准备去尿尿。
厕所是距离主屋比较远的一个单独小房子,地下挖个坑,埋个大缸,缸上面架着一个中空的木质座椅,李追远第一眼看到它时,觉得很像是电影里的龙椅。
因此,当地人讲上厕所,一般称呼的是“上瓷缸”。
起初,李追远小便也是去那里,后来,在哥哥们的经验分享下,李追远终于明白,原来只要脱离家里和院坝范围,随处都可以标记。
出前门的话还得再出坝子,有点远,李追远选择出后门,来到河边,这里近。
正当李追远做好准备时,却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他向下看了看,发现是自家停在岸边的那只船在晃动。
李追远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一些画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爷爷哥哥们出船抓鱼来着?
然后,抓到鱼了没有,晚饭吃的是什么,怎么没什么印象了?
“咚……咚……咚……”
船还在晃动,可河面上却没有什么波浪,也没有风。
终于,李追远回忆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头发,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忆起来的,还有恐惧。
李追远身子一软,脚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里还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抓着。
也正是这个坐下的动作,改变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见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视野。
“咚……咚……咚……”
原来,水面下有一个人,她的头不时浮出水面,撞击到船底后又下去,然后继续探出,又撞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忽然间,撞击声停止了,船也不再摇晃。
那颗头再次浮出水面,没有再继续向船底撞击,而是缓缓转过来,伴随着湿漉漉的黑色头发向两侧不断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张浓艳的女人脸。
她的脸很白,白得仿佛随时会在这月光下化开。
此刻,她似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寻的人,嘴角向两侧缓缓勾勒出弧度,渐渐露出微笑。
她的唇依旧红艳,在这静谧的夜里,有些刺眼。
李追远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上半身已露出水面,双臂贴着身体两侧下垂。
不敢再耽搁,李追远手脚并用快速爬起来就往屋跑,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门框这才稳住。
回头一瞥,原本还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黄莺,已经脱离河面站在了最底层青石台阶上。
“奶,奶!”
李追远跑到门板床边,伸手推搡着崔桂英,可崔桂英却握着蒲扇,继续熟睡。
“奶,你醒醒,奶,你醒醒!”
李追远继续呼喊着,但崔桂英依旧没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自身后传来。
李追远回过头,先看见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然后是白皙肿涨的脚踝。黑色的旗袍紧裹着她的身躯,水珠顺着她的衣角和发梢不停滴落。
她,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