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书网

字:
关灯 护眼
铁书网 > 捞尸人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原本的猜测,在看见李三江身前地上的那只碗时,似乎得到了进一步印证,因为碗里不光有水,还飘着两片藿香叶。

    要是李三江自己想喝水,旁边也有桌子可以摆,不至于放泥地上。

    这更像是一种带着尊敬的表示:

    您喝茶歇着,其它的事儿,您抬抬手,就别管了。

    李追远好奇地走近,心道:难道太爷是在装睡?

    可问题是,太爷要是真不想管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来坐斋?

    要是只是为了封利钱,又为什么要把刘金霞和山大爷一起拉进来?

    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换一笔钱,山大爷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可能会愿意,但刘金霞家里条件挺好的,她怎么会愿意?

    行为逻辑上的矛盾,让李追远第一次,对自家太爷的既定印象,产生了一些动摇。

    “李三江!李三江!”

    身后,传来山大爷的咆哮,他满嘴血污,手里还拿着一摊老牙,神情狰狞扭曲到了极点。

    “哎哟我去!”

    李三江被喊醒了,直接身子一颤,差点没摔下椅子,随即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了山大爷脸上:

    “哎,你咋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李三江,你个畜生,畜生啊!”

    山大爷被气得心口一阵起伏,他是又当狗尿裤裆又被打掉了一排牙,转头一看,却发现李三江这货居然还在睡大觉,眼屎都睡出来了,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把自己送走。

    李三江又看向刘金霞,见刘金霞的脸肿得跟敷了两个带褶的肉包子似的,嘴角一阵抽搐,差点没忍不住笑:

    “刘瞎子,你这是咋咧?”

    刘金霞闭上眼,没说话,她现在说话都觉得腮帮子疼。

    她也气,但她毕竟是同村的,心里其实早就对李三江的“本事”有所察觉,虽然很不平衡,却又知道这很合理。

    “哎,牛家那仨人呢,怎么不见了?”

    李三江这下急了,主家人呢?

    山大爷这时候也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咬牙切齿,却找不着牙,只能咬着唇说道:

    “八点多的时候,刘瞎子先对我说天冷了,我这才察觉到我那位置进风了,是牛老太回来了。”

    “啥,都半年了,她还能回魂呢?”

    “她不是鬼,是死倒!”

    “死倒?你糊弄傻子呢!死了半年都埋进土的人,还能变死倒?”

    “她就是死倒,她鞋底渗水,走路带水渍;我和她斗了会儿,她身上也是死倒的那种水尸味儿,我眼睛没瞎,我鼻子也还在,捞了一辈子尸,我不可能认错死倒!”

    “然后呢?”

    “然后……”

    “咋不说了,你没干过她?”

    “要是能让我年轻十岁……”

    下面的话,山大爷没再说下去,他是没干过那牛老太,还着了她的道,真的是太丢人了。

    这会儿,他终于开始服老。

    今晚,要不是有刘瞎子的提醒,自己可能直接就着了道,连“斗”这个过程都可以直接省略。

    “我说,牛家人呢?”

    李三江再次发问,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要是自个儿等人坐斋还导致主家仨全都完犊子了,那大家伙在这十里八乡的招牌可就砸了,谁还敢再请他们坐斋?

    润生:“牛莲在她老娘坟那里挖洞。”

    “那你干嘛没去救她?”

    润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李追远,说道:“来不及,我就带着小远先来这里喊醒你们。”

    “走,去坟地!”李三江一拍凳子,又看向山大爷和刘金霞,“你们俩……先留这儿歇着。”

    这眼神,颇有一种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的感觉。

    山大爷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刺激到了。

    刘金霞神情平静,甚至略带轻蔑地瞥了一眼山大爷:你都跟他这么多年老搭档了,被甩前头吃了这么多年闷亏,还没长记性,该你的。

    李三江带着润生和李追远向坟头跑去,刚跑到田地头,就听到声音:

    “娘,我饿,娘,我饿了,娘,饭做好了没有!”

    前方跑出来一道身穿麻衣的身影,正是牛瑞,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追寻妈妈的怀抱,明明年过五十的人了,此刻却显得格外纯真。

    “抓住他!”

    李三江指挥着润生,他朝左,润生朝右,二人封锁着牛瑞跑动方向,然后一同扑上去,终于将牛瑞压在了身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娘,我要找我娘!”

    牛瑞还在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

    “娘啊,我是福侯啊,娘啊,我是福侯啊!”

    这边牛瑞刚控制住,那边远处就又出现了牛福的身影,他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痛哭,声音凄厉动情,比白天哭丧时要投入多了。

    李三江压着牛瑞,对润生说道:“去,把牛福给抓了!”

    “爷,你行么?”润生看着二人身下还在奋力挣扎的牛瑞。

    “没事,我还有一把子力气。”虽说身上有伤,但压住一个小老头李三江还是很自信的,他背了一辈子尸,早就对人体关节了然于胸,知道怎么卡住人。

    “好嘞!”

    润生离开牛瑞,冲向牛福,一个飞扑,将牛福压在了身下。

    “小远侯,找一找有没有绳子,稻草也行!”

    “好的,太爷。”

    “呜呜呜,娘哎,我的亲娘哎,呜呜呜,我滴个亲娘唉,嘶哟喂……”

    对面田埂上,出现了一道女人的身影,她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血污泥污,尤其是那双手,皮肉似乎都快脱离,像是一束束碎布条吊在骨头上。

    她身上不知怎么的,裹着一团类似水草一样的东西,拖拉在地上很远。

    只见她一路慢慢悠悠跌跌撞撞的,向着前方沟渠前进。

    是牛莲!

    她竟然没被活埋,又跑出来了,但看这样子,很像是已经埋进去过,却没埋死,又给自己刨出来了。

    见状,李三江对李追远喊道:“小远侯,赶紧去找绳子或者稻草!”

    可画面是那个画面,但声音落在李追远耳朵里却是:“小远侯,快抓住她别让她掉水沟!”

    李追远眼睛眨了眨,看了看分处两个位置,各自压着一个牛家人的太爷和润生,又看了看远处的牛莲。

    他没听“太爷”的话去抓牛莲,而是往棚子那边跑,那里有绳子,还有山大爷和刘金霞,虽然受伤了,但也不是不能来帮忙捆个人。

    没去抓牛莲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力气小,事实上牛莲现在感觉更弱不禁风,小孩子抓住她身上那带子还真能拉得住她。

    可原本三人一起行进的,却要一下子被各自分开,李追远本能感到不安,像是算计好的似的,牛家仨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着被抓。

    但刚跑出去一段距离,李追远又停下脚步,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没去抓牛莲,可自己不也跑开了么?

    一阵阴风吹过,李追远转过身,这身后远处,只有黑漆漆的田地,哪里还有太爷和润生的身影?

    这时,耳畔边有木鱼声响起,还夹杂着杂乱的念经,像是白天丧事上表演和尚的白事班子。

    四周,又出现一道道身穿道袍的身影,他们手持各种法器,围绕着自己转圈。

    这种感觉,如同耳朵和眼睛都被杂物填充,让人心烦意乱的同时,又逐渐失去外界感知。

    李追远抬起右手,对着自己小臂位置,重重地咬了下去,明明自己根本没留力,明明小臂上也出现了牙印血痕,可疼痛感却微乎其微。

    没办法了,李追远摊开手掌,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教润生的手段,这么快就要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未等巴掌抽到自己脸上,身后就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唉,你还是着了她的道了。”

    李追远回过头,看见秦叔站在那里,他的出现,立刻给予自己极大的安全感。

    秦叔伸手搭在李追远肩膀上:“她是猫和人变的死倒,是尸妖,最擅长迷惑人心。”

    “叔,你快出手去救救我太爷他们。”

    “嗯,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秦叔抬起右手,他的手里,竟攥着一只黑猫。

    这黑猫断了半条尾巴、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虽说身上呈现出大片腐烂,却依旧还在挣扎还在动。

    这就是和牛老太一起变死倒的动物尸体么?

    “叔,你已经拿下它了?”

    “还不算完全拿下。”秦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这玩意儿和你太爷一样,本就受了大伤,现在猫和人已经分开了,我只抓住了猫,如今只要去把人找出来,凑一起灭了,这尸妖也就被解决了。”

    “那我太爷他们……”

    “几个被祟了的牛家人威胁不到你太爷,先去找牛老太吧,解决了她,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走吧,她在村西边老房子里。”

    秦叔右手抓着还在挣扎的猫,左手则牵起李追远的手,拉着李追远向西走去。

    “叔,你不是说你不扶酱油瓶的么?”

    “已经过0点了,你太爷的斋已经结束,所以我现在出手,就和你太爷无关了。我现在,只是恰好经过这里,看见尸妖害人,就顺手料理掉。”

    “哦,这样啊,叔,你可真厉害。”

    “呵,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你是没见到,这尸妖也只是一种小角色,搁解放前,江湖里那种大死倒,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家伙,那才叫真的吓人。”

    “尸妖还不算厉害的,那叔你说说,还有哪些厉害的大死倒?”

    “多了去了,古代身份高贵曾掌握大权的人,被沉江以毙,变成那种将军倒,它们,往往拥有调动江河里水刹怨魂的能力,能操控伥鬼。

    还有专门以水葬习俗的区域,本该只是小流域聚集,却因岁月变迁江水改道,脱开原缚,流入其它区域,以棺载尸,蓄养怨念,形成类似尸王的角色。

    每每这样的东西出世,也会伴随着天灾降临。

    最难对付的,还是一些修邪的玄门人,他们走歪路子,以自身为载体,为自己封养,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道法神通,虽说不是最强最霸道的,却是最难料理的,因为它能懂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

    李追远抬头一脸好奇地问道:“叔,这些死倒这么厉害,现在却又看不见了,到底是被谁灭的呢?”

    秦叔给出回答:“他们啊,都为正道所灭。”

    李追远默默将自己的手,从秦叔掌心抽出,停下脚步。

    秦叔察觉到了,停下,回头看向男孩。

    而李追远没看秦叔,目光只是对上了秦叔手里抓着的那只残疾腐烂的黑猫。

    黑猫眼眸绿幽幽的,不时泛着血光,充斥着怨念。

    “小远,怎么不走了?”

    秦叔问道。

    李追远注意到,在秦叔说话时,这只黑猫破损的唇瓣,也动了动。

    “小远,你怎么了?”

    秦叔弯下腰,看着李追远,同时右臂放到男孩身后,像是要搂抱安慰他。

    李追远当即察觉到有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触碰到了脖颈,他马上侧身躲开,和秦叔拉开了距离。

    “小远,你到底怎么了!”

    秦叔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手中黑猫的眼眸里,血色压制了绿色。

    “小远,你听话,跟我走,我们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样你太爷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啊!”

    这次,秦叔的嘴唇只是小动,而黑猫的嘴巴则不停张开闭合。

    这一幕,让李追远回忆起曾在京里校庆上看到的一场奇特表演,表演者拿着玩偶站在台上,他说话时,玩偶嘴巴不停张开闭合,看起来,就像是玩偶在自己说话交流。

    不过,自己眼前,好像和那场舞台表演,是反着的。

    渐渐的,秦叔安静了下来,那只猫也安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是发现了,这孩子已经看穿了。

    秦叔脸上开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猫的嘴也裂开,有鲜血顺着它嘴角不断滴淌。

    随即,李追远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不管是看向眼前的他们,还是其它方向,都挂上了一层血污。

    李追远站在原地,双拳攥紧,他很害怕,但他没有被吓得到处跑动,也没有乱喊乱叫。

    《江湖志怪录》对尸妖等一系列拥有蛊惑人心能力死倒的描述中,最经常提到的一句就是,捞尸人要保持镇定,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你越慌乱,那它们就越有可乘之机。

    而且,这个时候还不能闭上眼,闭眼的举动,是一种怯懦和放弃,等于将一切主动权全部交了出去。

    李追远额头不断沁出冷汗,不时咽着唾沫,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整个人像是站在火炉上正在被炙烤。

    不过,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和太爷做了转运仪式后所梦到的画面,画面中的自己站在家里的床上,四周是一片尸海。

    凡事,就怕对比,当你笃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时,当你可以用货真价实的梦境恐怖去给自己加码时,眼前的景象,也就没那么恐怖了。

    黑猫的笑意逐渐收敛,秦叔则身体向后踉跄两步,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下去,几个眨眼功夫,他就只剩下了一滩污水。

    倏然间,四周的一切幻觉都消散一空,晚风带来清新的空气,李追远身子一松,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黑猫恢复了自由,它一蹦一跳拖着残躯来到李追远面前,抬头看着他。

    李追远也低下头,盯着它看。

    一人一猫,陷入了一段沉默凝视。

    率先打破安静的,还是李追远: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三江的行为逻辑已经让李追远感到迷惑了,而这只尸妖的一连串行为,更是让李追远感到匪夷所思。

    它是在复仇么?

    黑猫似乎叹了口气,它看起来好像很是疲惫,它张了张嘴,应该是想要说话的,却无法说出,大概是因为秦叔不在了。

    它用猫爪,对着李追远挥了一下,然后拖着残躯沿着小路向西走。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跟上去。

    黑猫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回过头,看向李追远,猫眸里,流转出嘲讽。

    但李追远依旧没动,他有很强的求知欲,却没有在不确定时刻下的好奇心,也没有那多余的善良冲动。

    “喵!”

    黑猫发出尖叫,这叫声像是小孩哭啼,它感到愤怒,但这次的愤怒,是对着李追远的,不带杀伤力,满是无能闷怒。

    “你想让我跟你走?”

    黑猫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理由跟你走。”

    黑猫举起爪子,对着前方,推了一下。

    第一次,李追远没明白,等又推了几下后,李追远看懂了。

    它指的是上次在一楼寿宴上,牛老太在最后危急时刻,将自己推离醒来的举动。

    那时,刘老太背对僵尸,还说了句:

    “细伢儿,奶奶先送你走。”

    虽然最后牛老太并没有死,她还活着,但李追远不认为,那个画面和举动,以及那脾性奇怪老太太最后释放出的善意,是演的。

    因为,是不是演的,他能看出来,因为他自己就经常在……

    该死的!

    李追远蹲下身,低下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现在真的恨死了这种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想法,因为这种想法会不断否定现在自己的身份,同时将自己周遭的人际关系一步步脱离。

    而一旦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他会对身边一切非理性正确的行为感到排斥,亲情、友情以及社会上的一切温暖,都只是浪费时间的愚蠢,他会变得冰冷,像是学校机房里那偌大的闪烁着亮光的处理器。

    最终……他会变成母亲。

    他会厌恶这样的自己,就像母亲也一样厌恶她自己。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在自己小时候一次次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母亲看出来了,她的儿子,遗传了和她一样的病。

    黑猫这时似乎有所意动,它眼里绿光流转,先前它的蛊惑被这个男孩扛住了,可现在再看这个男孩的反应,似乎,更好的机会来了?

    但最终,它还是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它的善良,而是它感到了一股恐惧,似乎对现在的男孩再使用蛊惑,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李追远嘴里不停反复念叨着自己的人际关系,不停告诉自己,甚至是催眠自己,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亲属关系又有哪些。

    只不过这次,偶尔夹杂了秦璃的名字。

    李追远用力揉了揉脸,像是想要把身份认同和代入重新塞回去,他站起身,深呼吸,再次看向黑猫时,黑猫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属于少年的温暖与善良。

    黑猫的眼睛开始瞪大,此时,它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尸妖?

    “你有事需要我帮忙?那就带路吧,带我去找老太太。”

    黑猫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次,后面的男孩跟上来了。

    在经过一条小沟渠时,没有任何征兆的,黑猫忽然消失了。

    这条沟渠李追远熟悉,他白天来这里时,还在这里洗过手,为了让秦叔留下来,自己不惜打算坐在前面石块上野餐。

    沟渠上摆着三块水泥板以供人通过,李追远走到板子上,环视四周,还是没有找到那只黑猫的身影。

    可它既然想带自己去一个地方,就不应该半路失踪。

    李追远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水泥板之间的缝隙,缝很大,有半个手掌宽。

    下方,是不断流淌的水流。

    这时,水流出现了凸起,一张老太太的脸缓缓浮现,隔着水泥板缝隙,与李追远对视。

    她,藏在这里。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可这种出场方式,依旧让李追远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但他还是强忍着内心不适应,对着下方的人脸,挤出了点笑容。

    “哗啦啦……”

    水流继续流淌,老太太的脸也顺着流水方向飘荡,等离开了水泥板范围后,更大的水声响起。

    她在沟渠里,站了起来,沟渠很深,她很矮,她不应该是在水下走,更像是保持着站立姿势的漂浮。

    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还在水面上。

    不像是在寿宴上见到她的模样,那时候她虽然瘦得皮包骨,却还有个人样。

    可现在,她身上衣服只剩下些许布条,身体更是大面积地腐烂,甚至还能看出很多虫洞以及鼠咬的痕迹。

    仿佛要是沟渠里的水流力道再大一些,就能彻底把她拍散架。

    这是她的本体,因为下葬时没有棺材庇护,所以变成了这样。

    她在水里漂,李追远在渠边路上跟着走。

    有了身体,她可以说话了。

    如果只听文字描述的话,这一幕应该很慈祥温馨,夏日的晚夜,老奶奶陪着自己的小孙孙说着话。

    可要是搭配起真实的画面,却足以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拐卖进了牛家做了童养媳,她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个人养大的孩子,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候,她一个孩子都没饿死,也没夭折。”

    “等她的孩子长大成家后,她给孩子带孩子,又给他们继续带孙子。”

    “那时候,她还能干家务,能看孩子,能做饭,能做些农活,她很满足,她觉得自己还有用,对子女有用。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时候没有姓,老了后,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过一时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个推车轮子,就这么一直转啊转。

    好走的路,就转得顺一点快一点,坎坷的路,磕磕绊绊的……也能过。

    她没有埋怨过,她觉得人这辈子,就应该这样。”

    “后来,她年纪大了,看不了孩子,干不了农活,连灶都烧不起来了。他的孩子们,孙子们,都觉得她没用了,是个累赘。

    可惜,她能活,哪怕她从未去找子女要过接济,哪怕喝凉水,吃嗖食,她依旧像是个墙缝里头的壁虎,一直活着。

    她喜欢晒太阳,坐在院子里,一晒,就是大半天。

    那天,她看见了我,一只又老又丑又残疾的猫。

    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艰难了,可她还是收养了我,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会抱着我一起晒太阳,和我说话,讲她年轻时的事,讲她孩子们的父亲,那个她都已经忘记模样的男人。

    她会讲仨孩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大儿子讲以后要给他享福,让她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床上饭端上来;

    说二儿子要给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补丁的旧衣服;

    说小女儿会给她像村儿里其它女人那样,给她买件金首饰,让她天天戴着。

    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可作为一只猫,我都知道,她带大的孩子和孙子孙女们,已经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后来,她病了。

    但她这个破木轮子,哪怕出现再多裂缝,都不散架。

    村上面来人了,瞧见她这样子,把她仨子女喊来,要求赡养老人。

    仨子女本就嫌弃她活得久,到现在还不肯死,吸了子孙福运,怎么可能会赡养她?

    是的,他们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责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顺和窝囊,都是因为她。

    可村里又盯得紧,他们又不愿意装样子。

    就干脆默契地把她锁在了老屋里,

    看,

    就是前面这栋。”

    顺着沟渠,李追远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前方,是一间三开的平房,左右两间已经坍了,就中间还勉强立着。

    屋门早已破烂,上头贴着的门神早已发黑。

    牛老太从沟渠里走出来,她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前,没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很怀念地打量四周。

    “他们每天都会进来送饭,做样子给村里人看,却都是空碗进来,无论她多么苦苦哀求,却都求不来一粒米一口水。

    她的两个儿子们每个都有理由,说自己孩子们不答应,说要不是因为她,他们本该有多好多好的前程。

    面对着饥肠辘辘进气没出气多的她,俩儿子们,仿佛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则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恶人。

    但她还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里爬进来的虫子,吃屋子里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只要能咽下去,她就往嘴里塞。

    她真能活,一直吊着那口气,像一棵坚韧的杂草。

    我看着她都可怜,更可怜的是,她那时候还记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虫子,分给我一半,她还在想着喂我,无论她自己多难。

    就像是当年,她辛苦喂养大那仨孩子一样。

    呵呵呵………嘿嘿嘿嘿…………”

    牛老太笑了起来,她脸上那被蛇虫鼠蚁啃出的缺口上,逐渐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这时候,这张猫脸老太的脸,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因为它,将真正的丑陋,遮了下去。

    李追远忽然开口问道:“你吃了她的肉?”

    猫脸老太点点头:“我是吃了。”

    “吱呀……”

    屋门,自动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伴随着门开启,先前似乎被封禁在里头的声音,也随即浮现。

    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边,头扎白绳、腰缠黑纱、身穿麻衣,正哭着丧。

    一切,仿佛和白天做斋事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这里,那太爷和润生他们抓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不过,联想尸妖的能力,李追远恍然,可能自己以为的清醒……实际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像是梦中醒来后没有回归现实,而是进入到了新的一个梦。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秦叔自从不见后,自己就再没见过他。

    先前那个秦叔,是尸妖读取了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

    它甚至还读了自己心中的《江湖志怪录》,嗯,还念给自己听。

    牛老太指着牛福,说道:“他小时候经常生病,是她,背着他不管刮风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没钱抓药时,她就给大夫磕头,给大夫家洗衣服砍柴。”

    紧接着,牛老太又指着牛瑞:“他年轻时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给那人老爹老娘求情,帮他们养老送终,才出了谅解书,她最后,真的把人爹娘伺候好送走了。”

    最后,牛老太指着牛莲:“分家时,哭着说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说以后就算哥哥们不给她养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里那点东西,三等分,分了。”

    说着,牛老太转过头,看向李追远,微笑道:“你知道,这个牛莲是怎么做的么,因为她太能活了,牛莲觉得一天天这样做戏太麻烦了。

    那天晚上,轮到牛莲来‘送饭’时,牛莲就把她从床上拽下来,丢进了前面沟渠里,等第二天,再说自己老娘走路掉沟里没了。

    其实,她那时候已经快饿死了,人都说不了话了。

    可最后,她还是被丢进水里……淹死了。

    她那时候就在水里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样,在岸上跟着她走啊走啊。

    最后,我跳到她身上,我开始吃她的肉,她其实没什么肉了,啃不动,全是骨头。

    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气啊,她为什么要这么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然后,你们就死在了一起?”

    “是的,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们死了,可我们……又活了,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样子。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实在是蠢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追远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猫脸老太面露厉色:“我要报仇,我要给她报仇,这仨白眼狼,凭什么还有脸好好继续活着!”

    “可是,你明明已经有能力报仇了,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听到这个问题,猫脸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远:“那天寿宴上,你对我说的话,我以为是你为了讨好我活命才故意这样说的,难道,这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可是,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么?”

    “你们那类人,是不会允许外邪伤害活人的,无论这个活人……多么罪恶深重。

    这是你们的道,违反了会遭受反忌。

    你太爷,没教过你么?”

    太爷教我?

    李追远思索起来,可太爷明明那晚就带着自己把小黄莺引去大胡子家了。

    而且完事儿后,太爷还左手叉着腰右手夹着烟,乐呵呵地说过几天能吃席喽。

    难道是太爷的道,和其他人不同?

    “不,现在是说你的事,你搞出了这么多事,为什么还不报仇?”

    猫脸老太的面部,开始扭曲起来,她的身体里,也不停出现“嘎嘣嘎嘣”的脆响,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断从她体内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摊。

    紧接着,她用一种包含委屈与不忿的语气近乎咆哮道:

    “我想报仇,我做梦都想报仇,可是最让我生气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和我,是一体的,我们是一体的。

    虽然是我做主导,她其实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本能,还留在我这里。

    我能感觉到,只要我杀了这仨人中的一个,那么她的本能就会苏醒桎梏我,我将再没有机会,去对另外两个下手!”

    “所以,你是想把这三个都杀了?”

    “废话,他们中哪一个,我都不想放过,我不想做三选一,我要让他们,全部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报应!”

    李追远:“那你就别杀了,一个都别杀了。”

    “什么?”

    牛老太闻言,双手直接掐住李追远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远的脖颈,狞声道:

    “细伢儿,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根本就不用杀人,她也桎梏不了你。”

    “什么意思?”

    李追远看着近在咫尺的猫脸老太,微笑道:

    “弄残一个,弄废一个,弄疯一个。

    然后看着由他们自己以身作则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们,是怎么悉心照顾奉养他们的。

    这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

    报应。”>>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内容有问题?点击>>>邮件反馈
热门推荐
捡个俊俏郎,种田虐渣当首富我在修仙界夺舍长生此夜逢君无敌后我镇压了天道大楼通古今,极品亲戚跪求别分家怪谈游戏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