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坚毅的神光,
宛若烛火耀明。
黎苍没有一直注视着他,抛去继续停留的念头,再杵在这儿,就不像他了。
“这就要走了,不再多待一会儿?”刚回头,就听到不远处熟悉的声音传来。
黎苍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回答:
“只是去散散心……不也挺好,给你们两个留些不被人打扰的时间,你呢?”
灯下走入一个漆黑的身影,殇夜,她和黎苍一同,在这角落之外黑暗的边缘,站在烛火般的灯光之下,静静看着那个如白昼般的男人。
殇夜继而将目光放在眼前的人身上,一如往常微笑着回应:
“你在的话,不觉得是打扰。”
黎苍掩不住的笑意已对这话作了回答,两人站在彼此面前,不发一言。多年的情谊在此刻的陪伴中就足以看出,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才听黎苍轻轻言语:
“一会儿就回来,别在意。除了你们两个,我可没什么要见的人。”黎苍说着抬起头,却发现殇夜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她有些不同,他问,“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能有什么烦心事,只是今天,更想和你们待在一起。”殇摆摆手,回答道。
“哈哈,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以前的时候,这种话你说的多些,现在也是多久没听过了。”黎苍开起玩笑来,心中却不免生出些疑惑。
殇夜没有回答,她从黎苍身边走过,不远处就是正远眺城市,背对他们的武烛明。
“是呀,总是这样,我们总是在一起。过去的情景,能时刻回想起的,也是我们一起的时候最多。哼哼,黎苍,小时候的你,也是这样一副表情,从未变过。”殇夜脸上稍稍显露出喜悦,可马上又渐渐消散,成了一种思考。
“黎苍,现在的我,没资格保证。但至少,过去的日子,我不会忘记,这是我唯一的承诺。”她的声音很是平静。黎苍没有回应,殇夜转过身来看着他。
她在微笑,是自得,是冷静,是她,是一如往常的她,可是……
殇夜,黎苍不能忘记她那眼神,隐含了悲伤,难以消解,难以释怀,就在她的心中。
该如何是好,黎苍定在原地,可殇夜不会让别人帮她回答这个问题,她对黎苍说:
“跟以前一样,不要走太远……照顾好自己,黎苍。”
从回忆中脱出。
夜晚仍以漆黑作为底色,事物也都染上冷寂的色影。
黎苍走在下山的路上,稍显驼背的姿势,时刻淡然、深沉的一副面貌,这样看的话,他该是个不易接近的人。
与平时不同,他走得更加沉缓,迷乱的心绪无法理清,也拖累了前进的脚步。
武烛明三人已是聚在一起之后,现在又分开了。想起那时的殇夜,她好像是要说什么,自己停在那儿看了半天,始终觉得她跟以往不太一样。后来三人一起的时候,她才像是逐渐找回了以前的模样。
“照顾好自己。”黎苍摇摇头,哪里用得着担心他,“你好了,不就是对我好,对他好吗。”黎苍现在这样想,可他应该在那个时候就说出来的。
清风划过耳畔,黎苍的心思并不能跟此时的夜色一样安然。行于环山的大路,一旁望去即是星光点点的“夜晓”,城市华光,无法使黎苍驻足。风中夹带着异样的气息,将黎苍的心思偏向另一边,密林之中,隐藏在林木树丛间,难以察觉的深处。
古怪的痕迹,灼烧一样的残余,以及模糊不清几乎被夜晚染成深黑的赤色,一同突兀地印在那里,混在黑暗之中,难以分辨。
上来时就有吗?还是——但看到了又怎样,那边可没有路。可话说回来……这里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在不着边际地思索和回忆中,黎苍发现自己三两步走过,已是很远了。旁的边路小道,是少有人走的,通往“羽池”。而绵延的大路正道,目光所及只一处灯光,黎苍的目光不自觉往灯下移,空无一物,是该空无一物。
现在是这样。
第三次来到这里,使黎苍想起了很多。他混杂的心思中有很多不寻常,不过,要论今天最大的反常,他回想起先前,突如其来的,熟悉又陌生的感受。黎苍慢步走到灯光下。
“碰巧遇见了我,是吗……”黎苍的目光定格在白光下,明明空无一物,可在他黑灰色的瞳睛之中,倒映出的,并不是此刻的现实。
不久之前,第二次,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就在和殇夜寥寥几句的对话之后。
本该是他一个人的独处,但……
走在这幽静山间,说是散心,可黎苍想着殇夜的话,难以静下心来。往常的时候,他们都还小的时候,殇夜偶尔显露出那种表情,就像是,不知缘由的担心和犹豫,不过后来很少见到了。
想着武烛明那小子总有办法,可自己在旁边看了半天,也只看到那两个没出息的样子。
“不去管。”黎苍如此想着,前路的灯光明朗起来。
“到了。”没有目的地,黎苍只打算走到“羽池”再散回去,凭他的脚力,只用了几分钟就到了,比预想的还要快得多,不过也好,殇夜不是说,要他早点回去吗?
前方不远处就是极高极陡的天梯,传说走这天梯能通到渊潭山的秘境,可他走了无数回也没走到过,先前他就是从那儿上山的。黎苍他们几个小时候总是喜欢走那条道,活力四射的小家伙们,只管埋头往上走就行了,可云哥生怕他们踩空了滚下山去。
总有一个场景在记忆中刻下印记,路上最吵闹的武烛明,一个劲儿爬梯的黎苍,稳稳当当微笑着的殇夜,和一直走在最后说教个不停的云哥,在这天梯上的感受和记忆远比其本身来得更加丰富和深刻。
天梯到这为游人准备了两条路,要么继续向上,艰苦陡峭通往远未到达的终点。
要么,在这儿停下,走这条横穿天梯的大路。
上来是一样的路,可远远的黎苍却有些奇怪,怎么听到些呼噜呼噜的怪声,响得跟卡车引擎有的一拼,上来的时候都还没有,再近些,就是闻到酒味,他心里明白了八分,寻声探去,一看,灯下仰面朝天正躺着个人。
那人眼睛紧闭,一副安然睡梦的表情,满嘴胡茬,着实看不出什么神气,唯一让黎苍印象深刻的,就只有他身上冲天的酒味和那横七倒八贴在地上的姿态了。
就这样横躺在路上,乍一看还以为他归西了。走近了,又是鼾声如雷,这人脸上笑意盈盈,看来梦里并不像外头这样冷清。黎苍听着他发出的怪音,想着他是怎么晃到这儿来的,要是是从天梯上来的,那真算他运气好。
这里山势绝险,到处是悬崖绝壁,加上天色已晚,放眼望去,尽是漆黑一片。黎苍真担心这人能不能走下山去,要是晃晃悠悠的,一脚踩空去,不用走那天梯也能一步登天了。
要不这样放着,等他醒了,酒也就醒了。黎苍再看一眼周围,阴森冰寒,“羽池”的小道透出丝丝冷风。他嘴角上扬,心想:“在这儿睡可睡不好,我来帮你一把。”
“要不得……”那人嘴里咕噜着。黎苍走过去,啥也没说,直接把那人搂起来,边还说:“你要是在这儿睡着才是要不得。”看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手上使劲,一下将其提了起来,直把人骨头都要捏断两根,那人“哎呦”一声,看来是醒了。
黎苍本想就此扶他下山,至少不能让他在这里睡着。谁知没走两步,他就突然大叫起来:
“夜宵!给我,给我夜……不行!要不得,嗝。”叫完又松了劲,两眼迷离,看来还没明白自己什么情况。
醉汉晃晃悠悠,一脸茫然,“唉?”往另一边转头,想着自己怎么没使力是怎么站起来的。黎苍把他头掰过来,男人顿时吓了一跳,腿差点没站稳,还好黎苍抱得紧。近了一看,才觉他虽是一副醉样,但好歹不邋遢,而且他的眼睛,虽然半闭不闭,却也明清有神,思绪尤多。
黎苍搀扶着他说:“别在这儿睡,走,带你下山。”没回应,斜瞥一眼,只见那人表情渐变,脸色青白,这是要吐!黎苍没避没躲,搂得更用力了,还笑:“你这家伙,到底是喝了多少。”那人可回答不了,头一埋,眼一恍,“呕呕——”吐了一大堆水似的玩意儿。
吐了半天,弄得黎苍衣服角上还沾了些,“怎么样,吐完了吗?吐完我们就走。”那人却一动不动,垂下的头稍稍抬了下,眼睛直勾勾盯着黎苍胸口,还用手摸上一摸,结实,结实的很,可是除了结实……醉汉嘴里念叨:“啊,是,是……什么,唉,嗝……”
没等黎苍把他提溜起来,那人挣开束缚,推开了黎苍,他一惊,居然没抓住。但黎苍一步没动,他倒是把自己推出去好远。
男人摇摇晃晃,半天才站稳,两眼盯住黎苍不放,蹦出一句:“今天,你要,你要注意着点儿,看着点儿,自己。”这句话听得清楚,听清楚了但听不明白。黎苍一笑,打算搂着他继续下山。
谁知那人三两步跑到另一边,离黎苍很远,“嚯,你还挺行。”黎苍说。醉汉看着黎苍,傻傻笑了,转过身去,左一倒,右一拐,看着不行却走得稳当,抬头看天,又唱似地喊:“月亮,可以,可以,好日子,好呀——”黎苍远远看着他,大声吼:“不要我扶着,你能成吗?”回应他的只有那人渐渐小去的快活声音。
黎苍无奈地摆摆头,既然人也走了,自己也没打算,就此回头,去找武烛明殇夜他们了。不晓得那两个说笑的时候还想不想得起自己。
刚迈出去一步,黎苍突然停下,整个人身体定住,疑惑转身,没有任何人影。
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挺熟悉的字眼。
听错了吧,他没有多想,只当做是今晚自己心思杂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想了。
现在想来,真不是简单的多疑……
准确地说,是在感受到自己纹痕的异常之后,他才觉得蹊跷。
那个时候遇到他,看来也不尽是偶然。
黎苍瞧着灯下的影子,终是想不出自己遗漏了什么,那个人到底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人或不是,亦是什么知情的外人。这么多年以来,他不能说完全记得清。只是一个路人?还是说,是哪个他记不起来的故人……今天晚上,自己是想得多了些。
现在又一次路过这里,估计是遇不到他了。往右看一眼,路外头就是万丈悬崖。那家伙,可别真掉下去摔烂了。“醉成那样,也能上到这里来。”黎苍暗道,“只希望他不要又睡着了。”
把目光移向别处,灯光将本不那么明显的事物映照出来。“羽池”拐角的小径和大路的交叉处,树干上的异样痕迹,一样灼烧的漆黑和赤色的——血迹。
未等他细看,远远一个人影蹬蹬地朝他跑来,还没认清是谁,就听那人远远地朝他喊:
“黎哥,是不是你——”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性。
那身影快步跑来,直到黎苍面前才停下。这少女虽然活力灵动,却是一身正装的穿着,双手倒叉,气喘吁吁地弓在他面前。黎苍直说“慢点”,等少女缓过来点儿气,他才问:
“慢点儿,凝心,马不停蹄的是要干什么去。”
少女缓了口气,抬起头后先是吃了一惊,因为正对着黎苍的上半身,她撑起腰杆,也还差了黎苍大半,只好退一步,仰视着黎苍回答:“黎哥……云哥叫你下山去,在燕尾口等他,什么事你就别问了,他叫我上来,还好把你碰上了。”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不太利索。
他虽然这样问,但看到来者的时候,黎苍也就明白了许多,看来不只是他自己感到蹊跷。“可是我那熟悉的感觉,难不成还挑日子吗?”黎苍思索之时,凝心看向他,嘿嘿笑着说:
“本来该先回据点开车上来的,但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就一路冲上来了,怎么样,黎哥,还挺快的不是。嗯~今天城里头也蛮多事情,大家都忙坏了。不对,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得快点儿,后面的路,更不是开车能上去的了。”少女说起来一副自得的模样,但光是说话,她胸腹就不自主的一伸一拉,看来爬山也是给她累够呛,就这样还不等黎苍回话,就开始往前头跑了。
“哎!你慢点儿,别摔了跟头!”黎苍在后面大喊。
“我知道——不用管我,云哥交代的事不能马虎,你快下山去吧。”
声音渐行渐远,黎苍无奈:“风风火火的,这小妮子。”
精力十足的少女——苏凝心,武烛明他们认识她就比认识云哥晚了几年而已。小时候的她虽是讨人喜欢,却也古灵精怪的,常常捉弄他们几个,关键是,她机灵的很,谁也防不住,也拦不住这个小女娃,唯独殇夜一次也没中过招。
跟着几个大家伙,也是长不坏的,于是就有了现在活泼的苏凝心,可她心肠虽然好,小时候的机灵,与其说是成了玲珑心思,不如说是成了心思缜密,由此她也留在云哥身边做事,在云哥的几个部下中,她也是极特殊的一个。
至于她的来历……并不一般,不过早就没人在意了。能得云哥重用,就知道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青涩,而且……
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要人家大老远跑一趟,到底是什么事。”黎苍心里想着,又浮现出武烛明和殇夜的身影,那两个应该已经下山了吧,他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现在该不让云哥多等,但今晚的“难以预料”总比预想的多。
怪就怪黎苍实在过于敏锐,总能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他缓缓转身,眼睛定在了一个地方,如同野兽一般,嗅到了本不该有人发觉的,微弱变化。
身后的小径,细微的响动,断续的冷风。他逐步靠近通往“羽池”的入口,不会有错,有什么原本不属于山林的东西,一种他不熟悉的气息,就在这里。
如此想来,凝心急切地上山,云哥的部门也不是说行动就行动的。再联想到今天发生的事,那个奇怪的醉汉,渊潭山里的古怪。往小径深处看,晦暗难辨,哪怕有什么深藏其中,也不奇怪。
“不如让我帮云哥你探探虚实,也省得再多费心。”黎苍心中暗道,虽然他明白云哥如果晓得了,怕是不会再让他多动一步。
不知怎的又想起云哥的说教,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余光扫到树上的血迹,或许最开始他就没有下山的打算。
穿过黑夜寒风,周围声音也渐渐隐没,夜色包围住的森林,比起静谧更多是空寂,连人的心灵也在无形中同化,一样空洞,只用感受夜的悠扬旋律,跟随苍白的月影,步入另一个深邃的境界。
到了,一潭清水透底可见,它被密林所包围,受月光的恩惠。
“羽池”。
黎苍也曾无数次来过这里,一般是因为这里比较安静。涓涓细流从对岸的岩壁流下,其源头可追溯到渊潭山的峰顶附近。现在这里也是,没有躁动,没有异变,没有和黎苍心中的那个“羽池”有任何不同,白净如云,淡雅清洁。
这里相较“坠月潭”等山上的其它景点,其不为人知甚至可以说是无名,这时候不该有人来。
从下往上看只一片有限的天地,而黎苍刚进来时就发觉,明明没有灯光,但这里比来时的小径莫名亮些,似乎冷柔的月光,唯独在这里多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明亮,但在夜色中,等同于无。观察四周,也没个什么妖魅邪祟,只发觉一个小小的端倪,“羽池”正中央的水面之下,与其它地方相比,清明透亮,可反倒觉得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挡着,给人一种“不止于此”的感觉。此时少于光亮,仅凭肉眼黎苍难以佐证自己的判断。
想凑过去好好瞧瞧,可刚在岸边逗留一会儿,就听到上下周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夹杂刺耳难听的怪叫,不见源头,就只有这怪异的声响充斥,而且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就像是无数鬼灵嚎叫,在这样的晚上听着,不是渗人,而是刺人心魄,要人恐惧慌乱。
黎苍面不改色,有了声音,就代表这里不止他一人,至少,不止他一个“人”,这还没见着正主,哪能就这样离开。他静观其变,怪异声响没过一会儿就消停不少。
搜寻四周异常,奈何实在黑暗,如果来的不是黎苍,怕是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但这也说明,潜伏起来的那个人,或者不是人,也能看到他,而且,也知道黎苍并不是完全看不见。
一声怪响,黎苍回过头,这声音是在那些声音最后停下的时刻夹在其中的,很小声,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黎苍逐渐靠近,他走起来大步流星,却是没一点儿响动。
眼前是密林黑暗一片,黎苍却不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极其确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可能那里也有东西正看着他呢。“就是这儿了。”黎苍提前好一段距离向前一冲,眨眼间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前,大手一抓。
空无一物。
他有些疑惑,不对,刚才这里的确有……下一秒,天边传来巨响,黎苍抬头,“朔峰”的不远处,暗红色浸染了黑夜,如同天穹的伤口,血流如注。黎苍的视线被那异象吸引,没注意到,一道黑色影子从他身旁闪过。
黎苍眼神一凛,没能多做反应,只是双手一收,侧身闪过,黑影顺势到了对岸岩壁上,再一闪,不见了踪影。他皱起了眉,太快了。
不像是人,迅疾的移动似乎是靠跳跃之类的动作完成的,身形就刚才的黑影来看,不小,至少不比黎苍瘦小多少。他只好认为,这就是所谓“渊潭山”的“神异”之一了。
黎苍观察四周,不是在确认退路,而是看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人。不知来路的“黑影”从刚才之后就没了进一步的动作,但黎苍感受得到,就像最开始他感受到的一样,气息流动,未曾消失,也未曾离开一步,它在等待着什么。
紧迫感到了黎苍脸上就成了平淡的无表情,单单这样还不足以让他有什么反应,不如说,他很难去在意这样飘忽不定的小意外。他眼光游向一边,“羽池”出现了变动,和平日的静默不同,在其之下,有什么就要浮现。
不理会黑影,黎苍径直走向“羽池”,刚迈开脚步,一阵冷风划过,接着听到撕裂的声音,低头一看,自己的上衣从左到右横开了一条口子。
里面隐隐约约见到些红色,在黑暗中很容易分辨,如血痕一般,却不是血。
单凭这样的威胁吓不到黎苍,他本想继续探查“羽池”,可刹时寒风先行袭来,其后是那“黑影”,这次是正面,黎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想要擒住它,可“黑影”能被察觉到的本就不多的身形逐渐隐去,只有雾一般的影子弥漫其间,黎苍身处其中,先是手臂感到侵蚀的刺痛,而后就是窒息难受,痛楚蔓延全身。虽然他可以无视这疼痛,但显然现在前进是并不明智。正当黎苍思考这算不算“攻击”时,只过了一会儿,雾影和痛感就都消失了,看来只是一种警告。
黎苍甩了甩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夜晚似乎更利于这“黑影”的行动,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明白了。
“羽池”的异样,就是“它”在此停留的原因。
“黑影”恐怕一开始就在暗中窥视,而现在它也未给黎苍喘息的机会。态势紧跟着变化,“黑影”的动作快得看不清,但也没啥必要看清。偶有几次的“攻击”,都只让黎苍觉得,这种力道,只怕是切开皮肉都难。不过的确,比起刚才的威慑,算是实打实地打在他身上了。
“不断地恐吓,可就是没有实质性的攻击。”黎苍想,对方似乎没有伤人的意思,说它不像人,犹犹豫豫的又有几分奇怪。
到了这个份上,换做别人,是该害怕了。可黎苍暗自寻思,这东西除了把他衣服扯烂,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着实是害怕不起来,反而是疑惑大过其它想法。
天色仍不见黎明的模样,眼前是来过数次却也未能看透的“羽池”,现在又来了位不知来历却要阻拦他,却也不出全力的“陌生人”。黎苍心下叹一口气:
“既然要让我退缩,那还留什么手。”
“黑影”造成的阻碍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忽略了这种无力的“威胁”,单单往前走了几步,“羽池”近在咫尺。
迫近的威胁,它放弃了隐藏。
残影划过,不再是躲在暗处的威慑。无人察觉,这一次,太快了,快到黎苍不能作出反应,它已在身旁。
自左向右,风破,切击,思考难以跟上现状,黎苍一瞬的判断帮他作了决定,身体后撤,一道影子从上方闪过,冷气拂过他的脸庞。
无暇顾及后续的行动,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它的,可奇怪的是,黎苍感到它的气息很近,却没有下一次的攻击,也没有再次隐蔽身形,等待时机。
凭刚才那样的速度,它难道做不到吗?黎苍不会认同。
可是现在,一瞬足矣,他的视线偏向一旁,虽然看到的仍不够让他描述其身形,但毫无疑问,它就在那儿,不是因为黎苍所见,而是那奇异本身使他注意到了,以至于在一刹那的瞬间,黎苍的视线,全被吸引了过去。
黑影极短暂地停住了。
仅仅慢了一拍,有什么让“它”停留?
与那非人的眼眸对上。
黑紫的底色,奇异如深空,赤红夹杂着深红做了鲜艳的点缀,在其中央,金色的瞳仁犹若明光闪烁,夜影也不能使其黯淡。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黎苍仍能察觉到“它”的气息,只不过到了现在,他还是没能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唯独那紫金色的眼眸,确实给他一种不凡的印象。
黎苍的眼神瞥向密林的一角,知道大概是在那边,那“黑影”一定也在观察他,可现在就算捕捉到了也难以作出行动。
山林寂静无声,一时陷入了沉默,黎苍默默低下头,不知为何,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印记”,其上的“赤红”,此刻又是如此显眼。
黑影现在仍不动,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畏惧。刚才的接触,那一瞬近距离的观察,似乎让它发现了黎苍的不同,渐渐地,温和的气场消失,危险,杀意,它对黎苍的“看法”有了些许改变。
短暂的试探迫使它作了一个决定。
眨眼黑色闪过,迅疾如雷,光影不及。
直到黎苍感到痛感涌来,先于他视界的察觉,这是今天第一次。
“黑夜的助力,隐蔽到极致的身形。这‘羽池’,到底是在藏些什么,你又是在藏些什么。”黎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活动过了,他左顾右盼,那个家伙,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把他挡在外面了。
没有主动交流的意思,现在这不知名的“陌生人”竭力不让他靠近,坚守“羽池”的秘密。不如说现在他对这“黑影”的兴趣甚至超过“羽池”,不知对方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光是接近也超出你的底线了吗……那就陪你斗一斗好了,看你有没有本事,独占这份美景。”黎苍如此想着,后退了几步。
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场合“用力”了,今天可以当作是个热身。
“黑影”不会知道黎苍现在在想什么,可它从始至终都只会贯彻一个想法。
凭借它的速度,足以穿梭于密林,变幻位置,一刻不停地阻挡黎苍的脚步;凭借它的奇异,可用古怪的术法透过黑暗束缚黎苍的动作;凭借它的力量和技巧,凭借黑夜的助力,它得以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刺,斩,切,使黎苍不能忽视。哪怕没有一招是致命的杀招,但现在,可以说,是它占了上风。
而黎苍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忽略掉那些干扰,故意停下或是观察,抵挡,闪开真正有威胁的攻击。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每当他觉得自己看清了对方的行动,自以为足够快地出手的时候,无一例外抓到的都是早甩开他的残影。就算是在晚上,其速度还是超过了黎苍观察的极限,至少现在如此。
黎苍不惧不怒不乱,他要看看,“黑影”能有多少手段。
不一会儿的功夫,黎苍离那“羽池”的距离缩短了不少,仅仅是因为他向前猛冲了一下而已。羽池就差几步,黎苍突兀地停住,后面有什么东西束住了四肢。他想要抓住却触碰不到到任何实体,太暗了,就像是黑暗本身拖住了他,大概是使用了什么技巧,现在看不清,这个未知的对手比他想象的更加谨慎,就连外形都不愿过多展示。但这种古怪技巧是否也畏惧强力,黎苍稍稍用力,束缚的感觉在某个点破碎崩塌,比想象的更加脆弱。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事,黎苍看着自己快要变成碎布的上衣,至少保全自己这件衣服吧。
他该承认,对手的确有点儿本事,不仅自身的灵巧变化多端,对地形的运用也是自然无比,难辨刁钻的攻击也让他束手束脚。不过,他也该承认,单单凭这些要阻拦他,
还差得远。
“似乎对不显露身形有一种执念,这可不行,不贴近些,我怎么看清你那双漂亮的眼睛。”黎苍心中盘算。
他稳住身体,缓慢坚定地往羽池的方向踱步,看起来与刚才并无区别。背后一道影子闪过,切在黎苍身上,不见伤口,也不见他停下,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奇形异状的诡术,侵蚀身体的雾气,不见形体却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的刃鞭。那黑影利用夜晚和四周的地形不断变换位置角度,与先前不同,每一击都灌注了足够的力量。碰撞,撕裂,破碎,种种声响充斥着本就不大的“羽池”。
可惜,万般功夫除了让黎苍的衣服越来越破碎,让其中的赤红更加明显之外,他前进的脚步和平静都无以撼动。
夜色依旧,寂静不再。从它不停歇的攻击中,黎苍感到了焦躁。他不成样子的衣服终于彻底变成了碎布烂条,挂在身上,暴露出黎苍健硕无比的体魄,加上他的身形高大,可谓是叫人叹服。可另外占据他一大半上身的赤色痕迹,同样使人深感奇异。
黎苍发现自己胸前已没了遮挡,他也很久没让陌生人看到过这“伤刻”了,不去管。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反击的机会。在狂风骤雨的攻击中,出现的一个小小间隙。
“来了。”黎苍体势扭转,黑影袭来,还是很快,快过黎苍的反应。伴随来的,是空气被切开的声音,这一击,连同月光与黑夜一起撕裂。
可就算如此,仓促和急躁还是让其失了先前的精准。黎苍没有看清目标,无所谓,他短暂施力,只身体向前一撞,碰到了,没有完全起效,可是他的任何攻击,哪怕没有完全起效,也会令他的对手难以招架。
控制好力度,侧身一拳,一声闷响。
黎苍立在了原地,手上的触感证明他打中了,而那“黑影”在这巨力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扎进了森林里,巨响过后,只余下树叶沙沙掉落的声音。
“羽池”回归了寂静,一时的争斗终是停止了喧闹。
黎苍晓得它还没走,但估计吃了这一下,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黑影迟迟没有后续的动作,大概是退缩了,对方是否不甘心眼前的败退,都不重要了。
短暂沉默过后,黎苍再一次往“羽池”边上走,他没觉得这样的交锋是来真的,无论是他,还是对手。
最后看了看自己不成样子的上衣,连裤子上也多了几道口子。黎苍微笑,只当做是今天一个有趣的邂逅好了。
没了阻碍,黎苍自然想一探“羽池”的究竟,见识见识其中神异到底如何。可就在此时,他的眼光扫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看,满面胡茬,摇摇晃晃,是今天遇见的那个醉汉!他迷迷糊糊往岩壁下面看,身子前倾,嘴里还在嘀咕:“唉?怎么……没路了”等他明白下面是一片水池之后,脚上也顺着一滑,不自觉地往里面掉了去。
岩壁不高,掉进去也没事,可黎苍警惕的神经提醒了他一件事——这里不止他一人。
男人还没碰到水面,黎苍就感到一阵风从身后穿过,他顿时明白过来,那种攻击对上一般人,谁也说不准。瞬时的判断,掉在水里顶多感个冒,被这来一下可难说。黎苍无法保证,伸手一抓,还好,这一次并没有拖延他时那样快,不知是抓到了哪个部位,往后一甩,又把它扔回了森林中。托黎苍的福,男人也是掉在了池子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眼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人看到黎苍,扑腾扑腾地往岸边靠,黎苍微妙带笑的表情,大概是在担心吧。
“羽池”不深也不广,黎苍也不着急,在岸边慢慢蹲下,以一种调笑但又不多明显的眼光,和男人迷茫带点儿苦涩的眼神对上,像是在回忆两人今天的诸多缘分,直到水花四溅,黎苍把他拉了出来。
他紧紧搀扶着男人,今天第二回。
黎苍感到眼前的景象暗了不少,回头往水里看,已是平淡无奇,没了任何异常,自进来时就一直存在的“光”也消失了。
身旁男人低头不语,看不见是什么表情。黎苍见他装傻,没说什么。现在情势改变,本来只用顾着自己,如今还不得不护着别人,关键是这个家伙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男人双目紧闭,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从上岸到现在,整个人往黎苍身上一搭就没了动静,头也不抬,只能听到些“难受”“冷”之类的微弱声音,黎苍“轻轻”一掐,男人整个一激灵,但仍不抬头,只是没了那些抱怨,看来是没事了。
黎苍四处张望,此时不能不警惕,毕竟有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在他们周围徘徊,更不要说,还有一个装糊涂的家伙当拖油瓶。
而现在,不仅是自己不利的位置,更多的是必要的分心让他难以活动开来,旁边这家伙身上的酒味已经消去许多了。
刚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就听到一丝不易听见的声响,黎苍抓着男人使劲一转,冲击扑在身上,比起先几次的弱小威慑来得也差不多,不像刚才一样猛烈,甚至,比一开始的时候都要松散无力,那“黑影”现在改变了想法也说不定。
“就不能轻点儿……”男人暗自嘀咕。黎苍没有回答,看到“黑影”态度的改变,大抵是不打算再斗一次狠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留有一线心眼,说不定,就是等他放松警惕,再来个突然袭击。
一边警惕,一边看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又把手放在了黎苍身上,死死盯着黎苍的刻痕,目不转睛地说:“红色的,叫什么……你,叫什么,晓得了名字,才,才好记起,事情来。”
黎苍现在不太确定这家伙是不是装的了,毕竟他满嘴胡话。即便如此,他仍然回答道:“黎苍,黎明的黎,苍天的苍。”这样说着,他也发现,身边这个家伙的脸能看得清了。一开始那不知名的“微光”,现在重现了。
又是一阵难以觉察的摩挲声,黎苍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男人则继续盯着那赤红的痕迹,自言自语:
“黎苍,黎苍……那这就是——苍刻。”
“什么,伤刻,在说什么?”黎苍没空在意男人的古怪,只是更用力地把他抱着,不把这家伙捆在身边黎苍不放心。“黑影”仍蛰伏在暗处,为了留意其行动,黎苍搂着男人转来转去,可把人折腾坏。
男人固执地想要把刚才对黎苍说的话讲清楚:“是‘苍刻’,苍白的苍,苍天的苍,哪里说是‘伤’,你不是叫黎苍吗?呜呜,头好昏。”他的语气听着跟小孩似的。这回黎苍也听清楚了,虽然男人口中“苍刻”满是赤红的颜色,但,“苍刻。”黎苍脸上难得添了些笑意。
片刻宁静过后,断断续续的响动从密林传出,像是踩踏树叶的声音,比今天它的任何行动都要明显,明显到黎苍都以为是它故意放出的诱饵。
一只紫金色的非人眼眸从黑暗中浮现,看不到后面的身体,更觉奇异。
它在边缘徘徊,故意只露出它的一只眼睛,盯着黎苍。黎苍眉头皱起,总感觉,不是在盯他,而是……他的视线渐渐下移。
在那莫名光亮的帮助下,所谓“伤刻”的模样终于清晰起来,
脖子下方,不偏不倚,直到腹部,像是从中间向四周裂开,用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血往外涌流。胸口到腹部的最中间,最为猩红,越往外,暗红,深红,血红不规则地遍布在已被掩盖的皮肤上,占据了黎苍上身的一大半。赤色在他身上蔓延,无法抹去无法忘记的“伤”的痕迹,就这样“刻”在他的每一处,不论是身体,还是心中。
“黑影”的紫金瞳眸看了看“羽池”,最后又视向黎苍,终于渐渐隐去。过了良久,再没有什么响动,属于它的气息也完全消失。黎苍环顾四周,真正确定今晚的这位对手是退场了。
再看身旁这位,真是悠闲得很,黎苍手一甩,把他丢在地上,说:“行了,别装了,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是真醉,现在,还要我帮你提提神?”
男人抬头:“你还真是有一种野兽的敏锐。”他直起身来,挤了挤衣服里的水。
“本来是来找东西的,谁承想还能碰见你。”男人看着有些狼狈,但他不怎么在意。
“找什么?喝了酒跑到山上找死吗?”黎苍收起了和善的态度,带点儿怒气地说。
男人看起来没听见黎苍的问话,也不解释,对黎苍也当没看见一样,只顾着四处查看。黎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人稍稍弄干了自己的衣服,才继续说:“你身上的那痕迹,你叫它什么,‘伤刻’?”黎苍只说:“不是你问我,而是我问你,你是谁?你,知道我?”
男人努力拧出袖子里最后一点水,说:“叫伤刻就只成了伤了,苍刻,还是这个好,也该告诉你我的名字……但现在的话,就先算了。”他理了理衣服,再甩上一甩,终于是满意了,和黎苍对视,依旧很狼狈。
“说知道也可以,现在我们不就是认识?”男人回答说,他的声音很沉稳。
黎苍看着他,继续问:“在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走后,你说了句话,是什么?”
男人以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黎苍,怪笑着脸,回答道:“你不是在那儿吗?呵呵,黎苍,你现在问我,不就代表,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对吗?”
那眼神实在让黎苍不好受,他径直走上前去,今天不从这男人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怕不是亏待了他今天的好意善心。“而且他绝不简单,钳制住他,等下山交给云哥。”黎苍心中盘算。可男人停止思考,带着笑意,眼光撞上黎苍不友好的表情,两人相隔不过一步,男人依旧从容不迫。
“这样细看的话,你眼里的不甘,在我说到‘伤刻’的时候,就止不住地出来。不好受吧,明明是久远的过去,却还是被人一直揪出来。是你忘不了啊,黎苍。不过也是,有了那东西提醒你,想忘也难。那就好好记着吧,黎苍。”他收起了笑容,用告诫的语气说道,
“为了真正‘忘怀’而记住。”
黎苍停下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不是因为男人的挑动,而是,他越发能看清男人的脸了,那种不在乎的笑,闪烁飘移的眼神。连周围的树木,石壁,道路,都清晰了许多,关键是,那光芒只在此处,从一个中心往四周扩散。而更高处,更远处,仍是黑夜的领地。
现在离天亮还差得远,只要他时间观念没被搅乱,可以肯定,这光绝不是晨光,他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那莫名的光在增长。
黎苍飞快地回过身,清楚地看到了羽池的变化,那朦胧的光萦绕着四周,与月光融在一起,让这里变成了一个隔绝黑暗的场地。树叶飘动,风幽人静,寂寥在幻惑中流逝,“羽池”蕴藏着的神异,就要在此刻显现。
而那光好似有什么魔力,正吸引黎苍不断向前。“羽池”化成了一个独有的境界,但黎苍并非是受到了什么蛊惑,证明就是,如果受迷惑的人是那样一副凶狠的表情,周身煞气的话,只怕是连鬼魅都不敢近身。
黎苍不断靠近,他现在是疑惑带着怒气,一是来自那个男人,二是来自“羽池”的变化。
逐步靠近,逐步清晰,“羽池”在吸引着,而他,也越陷越深。不知是不是错觉,水里他的倒影摇摇晃晃,模糊看不出究竟,只有迎面而来的寒气。光芒更胜刚才,如镜的水面下有什么正在发生,光弥漫的像雾,包裹住了羽池四周,也笼盖住了黎苍,“羽池”不再如常,也再难清澈见底。
“不要忘了我今天说的话,最好也别忘了我。”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黎苍像是没听到一样,他注意到了池中的什么,弯腰下低,凝视水面。
“那不仅仅是个印记,黎苍。”男人的声音很近。
黎苍清醒的很,他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却不回应,他眯着眼。
水镜朦胧之下,倒映出来,
另一个人的面影。
“你要记住。”
转瞬即逝。
黎苍眉头皱得更深了,“面影”似乎闭着眼,在其身后还显露出了一些东西,水镜像是封存着什么,得不出更多信息。光芒没有消减的意思,这里的一切,都映照着一个事实——“羽池”在孕育某种必然的结果。
既然探明了真相,云哥估计也等他很久了,是该下山了。
但黎苍并不满意这个结果,进一步调查吗?在他犹豫之时,忽而又将视线汇聚前方,歪着头,静静凝视。无视幻光所营造的迷惑,透过黑暗,似真似幻中,黎苍的思维清晰无比,他分辨出熟悉的气息在靠近。
微光之中,水镜之上,走来了一个反面,从虚幻中到来,从无中显现身姿。
她修长的身影映衬在黑暗之中,致命又美丽。来者慢步向前,黑色长发束成马尾直流到腰下,随步伐摇动。黑瞳中多是淡然,但在她周身沉稳气质之外,时不时流露出的锐利,让人意识到,伪装与真实,在她身上,并不那么浅显易辨。
女人?现在又是搞什幺蛾子。黎苍看向她的脚下,与水面没有完全接触,隐隐约约散出黑色的气息,不是完全的实体吗?他想。
让出一步来,女人走到面前,在水池边缘,微光映衬出她一身黑紫色的衣衫。这个人,不会有错,跟刚才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游动难辨,一样的静谧淡然。
细细打量起来,她的马尾不知道为何让黎苍想到了尾巴,太长了吗,那黑瞳也是闪闪发亮——再正常不过,刚才是这样子的?哪怕黎苍方才未曾看清具体是何模样,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可接下来女人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她指向自己的侧腹,不喜不怒地说:“现在都还痛着呢,呵呵。”
黎苍听完只一笑,还没开口,女人就继续说:“我还以为你和他,不是一言不发就走掉的关系。”说完指了指黎苍身后。
黎苍这才想起那人来,往身后一看,早已没了人影。想起他告诉自己的话,又发觉,自己那破烂不堪的衣服里面多了件东西,毫无疑问,是那个家伙塞进去的。“这老小子,动作倒是挺快。”黎苍心想,不晓得还能不能再遇到他。
黎苍往身后看了半天,悠悠转回来,开口道:“如果一开始你能用这个姿态来交流的话,能省去不少功夫。”
她走到“羽池”边缘,半响过后才回答:“以前的习惯而已,我的这个样子,还是少些人看见为好,尤其是,在面对你这样的陌生人的时候。”她看向黎苍的“伤刻”。
少些人看见为好,可现在却又清楚地站在他面前,黎苍若有所思,他问:“你阻拦我那么久,那么在意,又下定决心要守住你的“秘密”,还牺牲了我这件衣服,可到底为什么要留手,到底……”
“奚玥,暂时这样叫我就行。”她打断了黎苍,静静看着他。
“黎苍。”他果断的回应,“黎明,苍生。奚玥,又是什么呢?玥……紫瞳,你的那双眼睛,印象深刻。”
奚玥一直游离不定的眼神停下来,她说:“这样啊,你很在意吗?”眼睛一眨,紫金色的奇异眼眸又显现出来,“喜欢吗?”她说。可下一秒,手一挥,瞳睛又回到夜的黑色。
沉默了许久,奚玥的眼神定在一处很久,本来这双紫金色瞳睛所代表的东西,不是一句玩笑就能带过的,但现在,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事。黎苍在一旁看着,她像是在走神,却又显得那么沉浸其中。
“我担心过了头,对‘羽池’的了解也甚少……要是这里孕育的结果脆弱无比,我的一切念想也就成了白费。可到头来还是挡不住你,那人也落入了水中。”她看向水中的幻影,继续说,“不幸中的万幸,这异变似乎是一种必然的结果,非刻意的干扰,并不能改变最后的结局。”
黎苍一边听着,将自己身上的几块破碎布理了理,已经遮不住什么了,他说:“知道你没有伤人的意思,如果你认为我是有什么有目的,大可不必担心。”
她听完这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将视线移到黎苍身上。
“从一开始见到你身上刻痕的时候,我就有些急躁了,那人身上怪异的气息,同样让人警惕。我失了谨慎,跟以前相比,是生疏了许多。”她先是自言自语,然后转过身来,微笑问,
“那么,是我判断错了吗,黎苍?无意损坏了你的衣服,巧合又看到那痕迹。先前足够长的接触,还挨了你一拳——令人惊异的力量。那个男人,跟你也绝不是“初次见面”,不是吗?该向你道歉,嗯?”
听到这些话,黎苍轻笑,她肯定不只看出了这些,看来刚才的交锋,不只是简单的缠斗而已。
“既然无谓的争斗已结束,你想要的也已经得到,不如说是皆大欢喜。用不着去在意他,也用不着记得我。”黎苍淡淡回答说。
“夜晓的景色很美,奚玥,你停下来看过吗,那座城市,你熟悉吗?还是说,除了“羽池”,渊潭山的诸多地方,更值得你欣赏呢?”黎苍盯住奚玥,看她的反应如何,可惜,奚玥很平静,脸上无一点儿变化。
他把目光从奚玥身上放开,顿了顿,思考了下说,“很晚了,希望你找得到走出这里的路。”
话说得很慢,她低着头,这个男人的确看出来了什么,很敏锐,但也仅限于此,奚玥望向天边,黎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朔峰”的方向。
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微微皱起眉头,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明显看出的表情,情感不像其他方面这样好控制,但她不介意。
光芒越来越明显,有什么快要出现。她平静地看着湖面,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突然搅局,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奚玥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她等待的那一刻。
黎苍不忍打搅这种专心,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奚玥,你今天在山上,有看到过类似烧灼的痕迹吗?”
奚玥的目光没有离开水镜,她摇摇头,回答:“黎苍,如果你真的在找什么,那一定不是这里。‘羽池’的不寻常,比起其它地方发生的一切,比起‘夜晓’的变化而言,只能说是一个附庸而已,除了我,没有其它人会在乎。”
既然得到了答案,他已没有弥留在此的理由,本打算离开,可是奚玥的声音从身后徐徐传来:
“黎苍,我的生命本早该停止,我的意志如今不值一提,所能改变的,也微不足道,而我所知道的,不会比你这样的局外人知道的更多。你不好奇吗?或者说,你也在找什么。我实在有些担心,担心他人,担心变数,担心我的期望成了泡影。我不强求,或许——或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能让你知道某些秘密,能让我稍稍安心,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及,不值一提的约定。”她的声音很平淡,也很清晰。
黎苍没有马上回答,一直以来的“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奚玥仍是盯着水面,附上了微笑,与先前不同,那是一种期待的美好,她轻声自语:
“见到之后,她会高兴吗?”
帷幕落下,夜影如常。
山路之上,黎苍不过离开了“羽池”几十步而已,过了来时的天梯,他正沿着环山的大路前进,手里拿着的,是那个男人塞给他的物件,
一把已经锈蚀断掉的刀刃。
自己“伤刻”的熟悉感受,殇夜的古怪,那个男人说的话,熟悉的字眼,渊潭山上的血红,奚玥,羽池,夜晓,以及,她和他定下的“不能言说”的约定。
烛明和殇夜现在如何?黎苍的思虑只一瞬,不该担心。
月影无光,唯有前路依稀可见
往旁边看去,烧灼的黑色,消逝的血迹,跟今晚任何时候见到的一样。
环山大路的前方,那里通往渊潭山的另一个深处。
黎苍一言不发,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