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已经开始议论朝鲜光复后的进一步行动,对于征伐日本,无论是持赞同或是反对意见,大致上都可以说是站在整个东北亚战略的高度来思考的。
而此时日本的情况就大相径庭,朝战的失败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对外进行战略思考的兴趣,一门心思都投入了国内。
石田三成抵达博多之后,新纳了一位名叫阿袖的妾室。此女本是博多花魁,原本也还没有从良的打算。可是那又如何呢,石田三成有的是办法——或者说力量——令其屈从。
不过石田三成并不知道的是,阿袖是萨摩人,出身地是出水,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在三成的视野,本身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决定这件事的人,是博多两大豪商: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博多人将这两家豪商分别称作“岛屋”和“神屋”。他们的商业势力便不说遍布日本吧,至少也是商界顶流。无论是在西国的博多,还是近畿的界町,都有他们的据点。
既然是界町名流,那当然在萨摩的清水城、关东的三崎城也不例外,他们都是日本各处京华水晶楼的常客。至于安排阿袖这件事,如果有人能追查深一些,就会发现在岛屋、神屋背后至少还有尹集院忠栋——萨摩岛津家的家老。
岛屋、神屋两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幕,比如岛津家与北洋海贸同盟的关系至少不会仅止于简单的贸易往来,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上了某条船。
原因并不复杂,无非利益罢了。
在日本国内看来,九州原本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已经大变。
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
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
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甚至主要领地不在九州的毛利家也逃不掉。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义弘出兵一万(岛津嫡系三千余),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约十万兵力。
按照他二人私下商议时的说法就是:“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不止他们两家,京里的茶屋、界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日本豪商之家眼下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或者大算盘。
前段时间,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博多与名护屋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也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这些豪商都很怀疑,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那位“明国关白”登陆泗川之后,朝鲜局势便急转直下,没多久之后听说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的白土。战况如此,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还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后来,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说是自愿随水军出海。
“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可是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没有人能回答。
阿袖并不喜欢石田三成。她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出水,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
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石田治部说了,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得知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去到三成身边侍奉。
石田三成对阿袖的态度颇为奇怪,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不仅接纳,还公开带着阿袖到处跑。在阿袖的陪伴下,石田三成从博多城迁到不远处的多多良村名岛城,当时驻朝官兵们已接到撤离命令,正一边在各地苦战,一边紧急向集结地靠拢。
尽管最初的命令,是要求尽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实上这一命令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勉强。毕竟只要明军看出日军紧急撤退之意,必然猜到发生了大事。
果然,后来传回的消息非常不妙,日军各部损失惨重,光是撤退引发的一系列战斗就让日军损失了至少四万多大军——这可都是百战精锐。
好消息是,尽管如此,加藤、浅野、黑田、毛利等部还是在十五日之前潜到了集结地,小西、宗、岛津等部由于在议和谈判时曾被明军扣留了人质,归途受阻,好几次陷入极度危险之境,但终究最后还是回来了不少。
至于那些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残兵,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俘虏,像牲口一样被役使,永远销声匿迹。
据说这次撤军还有些奇怪的情况,比如此前有一段时间与大军失联的黑田军莫名其妙的又出现了,并且此番一并撤了回来;又比如原本被明军俘获的水军两员大将藤堂高虎与胁坂安治,居然因为“明军临时发动进攻,内部混乱不堪”而“趁机逃离并一并顺利撤退”。
总之看起来这次撤退导致了明、日双方都出现大规模混乱,整场仗打得不明不白。不过眼下没人会去追究那么多,毕竟能回来都已经很不容易,堪称九死一生了,哪里能那样苛责呢?
撤退的船只最初驶进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军船将在过午时分到达,三成辰时左右便出了名岛城,骑马直驰码头。为了迎接撤回的军队,从袖滨到多多良海滨一带,已临时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们。”就在三成出门之际,阿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低头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帘子后的相好回来了?”三成表情严厉,板着脸问道。
所谓柿色帘子,其实就是青楼的隐语。
“武将们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阿袖装没听见,依然撒娇道。
对于阿袖而言,三成依然是一个尚未完全了解的、难以琢磨的对手。她近些天来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许只要几眼,阿袖便能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被城里的官吏们奉为博多烟花柳巷的花魁。
可就是这样一个阿袖,从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静与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澹时,心中却如火烧;似在哄你时,实际上却是辛辣的讽刺;前一刻他怒发冲冠,可转眼就会满脸堆笑。
或怒,或笑,或冷澹,或热情,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像真实面目。在处理事务时,他是一个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终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当然,阿袖并不认为三成爱慕自己,也不认为他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但阿袖也觉得,三成并不十分厌恶自己,甚至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时就叫到身边,不需要时就赶走……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里完全没底。
这些天来,阿袖最大的感受是,三成非常担心岛津义久和德川家康接触。阿袖便揣摩着他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让岛津和德川走近了,那么加藤、黑田等人也会结成一伙,对宇土的小西行长便十分不利了。三成这样做,或许是让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
总之,此前三成看来充满自信,无论什么问题都似乎能迎刃而解。可这样自信的他,从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将于今日午后抵达码头的消息时,就忽然变得坐卧不宁。
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还在枕上辗转反侧,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里。
原来三成也有忧心得睡不着的时候呀……不过他担心的事必然是和撤兵有关。因此,阿袖撒娇求三成带她去码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奇怪的是,三成没立刻回答,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来,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界,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
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双方并没有更进一步。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地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熘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
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幸长甚至还曾说过,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如果听到过这件事,必然怀疑幸长是她的老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平常的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
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己时左右。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想必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
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管达长。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
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据说,这里头很多船只原本都被明军俘获了,停靠在泗川附近等待战后清点。但他们趁乱逃离时却又将其中一部分船只同样开了回来——就是眼下看到的这些。真是不容易呀!
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以及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尤其是面对庞然大物一般的明国!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个个如同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忽然心有若感,总觉得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的喜怒哀乐还会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殿下已经答应了。”
说话之人是本阿弥光悦,日本书道、茶道、陶艺、漆艺和刀剑鉴定的顶尖大师,阿袖早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您说帮手……”
“治部殿下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殿下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那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语气平和,气度俨然,说完之后,宗湛忙为阿袖开路。
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殿下已经归天了。故,治部殿下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什么,太阁殿下……”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摇摇头道:“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也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
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
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
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
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显然残留着浓厚的战争气息。
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才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
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吧?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殿下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朝鲜一役虎头蛇尾,非战之罪,更非诸位之罪。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
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由于浅野长政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该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
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起来却比三成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反倒和三成年龄相当。
军旅生涯,尤其是经年累月的战事,对人的折磨之甚,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
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此时的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东西。
“太阁遗骸已密葬于洛东阿弥陀峰……”三成说完,众人的表情方才出现变化。在阿袖看来,长曾我部元亲表情最为丰富,接下来是浅野幸长、锅岛胜茂……年轻终于在他们脸上复苏。
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阴沉,彷佛能滴出黑色的水来。
正因为如此,治部殿下才忧心忡忡吧?阿袖正想及此,旁边的光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宗湛正向她使眼色。于是,她和宗湛的孙女轻轻起身,进去给众人上茶。
此时,依然无一人开口说话。饮完茶后,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让您劳神了。幼主还好吧?”
三成似松了口气,颔首道:“十分健康……太阁遗训说,幼主十五岁之前,政务由左府打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北政所夫人还康健吧?”清正忽然插嘴问道,总感觉是有意打断三成。
三成气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转移到浅野幸长身上,继续道:“具体情况,还请令尊弹正少弼来讲。临终前,太阁令前田大纳言为幼主的辅臣,其余诸事都由我们几位奉行来处理,然后,太阁便归天了。”
很明显,三成根本没把清正放在眼里。
阿袖忽然一怔,因为清正眼看就要发作,垂到胸前的胡须明显在颤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他竟然还忍了下去,只是变得更为沉默。
见此情形,浅野幸长忙道:“本来我们东路军回来得应该更早,对吧,锅岛?”
“是。若不是西路军撤退时浪费了不少时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谈判取得些成果后再撤退,才耽误了些时日。”
幸长似乎在为小西辩护,不料年轻的锅岛胜茂反驳道:“恐是小西殿下和宗殿下认为谈判不欢而散,会对日后两国贸易大有影响。呵呵,真是多亏了他们,东路军才在烧毁了阵地之后遭遇那么多麻烦。你说对吧,主计头?”
主计头是加藤清正的官名。
清正的胡须又抖了起来,可这次却被三成抢了话头:“是啊,诸位的确辛苦了。今后仍是每天都会有船去朝鲜交易的,这一点已经有人保证过了……这些都是诸将的功劳啊,我们会好好犒劳诸位。可是,大家还得辛苦坚持到来年秋天。”
“明年秋天?”胜茂明显有些不解。
“嗯,我还未告诉各位,太阁葬礼定于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后,诸位最好各自先回领地,好生静养一段时间,等秋收结束之后再进京……”
说到这里,三成彷佛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我已为大家备好膳食,不过由于尚在太阁丧期,所以只备了些简单的饭食。”说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孙女点点头,让二人为大家上菜。
阿袖先为清正上菜。在她看来,清正每次都被人抢了先,完全是由于笨嘴拙舌的缘故。她此时正巧抬头看了清正一眼,不料却大吃一惊:以勇勐无畏闻名于日本、朝鲜两国的加藤清正脸上,此刻正有两道亮晶晶的泪线顺着须髯淌了下来。
他在落泪,哽咽难言……
阿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三成发起火来:“秋收之后再进京,想来诸公也会觉得更舒坦。到时三成会举行盛大的茶会,衷心地为诸公接风洗尘……”
正说到这里,清正面前的食桉轻轻响了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食桉往外推出了两寸许。
阿袖认为是清正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动了食桉。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惊。他立刻把两手放在膝上,用极低的声音道:“治部殿下。”他的声音并未颤抖。
“你有何事,主计头?”
“我听说,前田大纳言作为幼主的辅臣,我很是放心。可即使我们秋天受你款待,却也无法还礼啊。”
“还礼?”
“治部殿下方才说,要在京里举行大茶会款待我们?”
阿袖上给胜茂的膳食差点掉到地上。
尽管清正比三成年轻一岁,可是他声音严厉,如同父亲在训斥儿子。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三成也不服输,他挺直腰板,高声反问道。
“哈哈,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清正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无忧啊。”
“你说什么?”
“无他……你把诸公都召集起来,多大的茶会都开得起。可是,我们却在外面征战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们。”
“无论是将兵还是领民,都已经疲敝之极,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因此,我恐怕只能熬些粟粥来回报你了。”说着,清正径直取过食桉上的碗,轻轻揭开盖子。
看来,此人的感情终于平息了,阿袖想道,心里也松了口气。
然而三成却恼了,他目光如刺,直勾勾地盯着清正。
伏见大地震时,清正就一直骂三成是个奸佞小人,他对三成的憎恶,在太阁故去后依然坚定如斯。其实,今天的话究竟该如何讲,浅野长政也曾给三成提出过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现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后面,看了看光悦。
光悦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遇到这种情形,他绝不会置之不理或退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并有所期待。
正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浅野幸长无关痛痒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时总算没白吃那些泥土,现在觉得什么都好吃。啊哈哈……”
如果此时幸长之父长政在场,定会想方设法缓解紧张气氛。长政虽也不喜三成,但来博多之前北政所曾经再三叮嘱他,要严防纠纷发生。只可惜,目前长政并不在场。
三成愤怒地打断幸长的笑声:“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难道对这素食不满?”显然,他把对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发到了年轻的幸长身上。
哦,加藤清正你得罪不起,我浅野幸长就是个出气筒是吧?
幸长“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桉上,立刻变了脸:“你这算是什么话?对素食不满意,难道有何不是?我连笑都不能笑?”
“你说话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布太阁殿下归天的日子,这才特地备了清澹素食。你若不满,不如饭后再去柳町青楼遛一圈。”
听到这话,阿袖脸蓦地胀红了。照此下去,两厢不打起来才怪。
“我当然要去!”幸长毫不示弱,冷哼一声道:“但我凭什么要听你治部呼来喝去?太阁殿下究竟是从何时起把天下交与了你?说什么秋日把我们全召进京城,设宴犒赏……哼,笑话!实在是可笑之极!你还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还有何话可说?”
“你这么做,不怕令尊动怒?”
“老爷子高不高兴关我何事?我若没记错,在五奉行当中,你的位次是从屁股后面数第二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五奉行的顺序乃是前田、浅野、增田、石田和长束。什么时候位次变了,现在竟轮到你来召我们进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词,竟不觉得可笑吗!”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我不是吃了酒,只是吃多了泥巴。”
“我告诉你:现在,石田三成并不是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面前。”
“哦?照这么说,太阁临终前留下了遗言,从此由你发号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联合打理,你不会不知!我告诉你,今日三成是同时代表五大老与五奉行坐在这里的。”
“哈哈哈哈……大家都听到了吧?治部少辅已经不是太阁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么,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会临席,来请我们参加茶会啊?”
三成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恐怕也未料到自己如此招众人反感。这时,宗湛的一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还不赶紧伺候酒饭,先从主计头殿下开始。”
阿袖赶紧起身伺候众将,宗湛的孙女因为刚才的气氛而太害怕了,一时竟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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