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林心中乱成了一团。
他在动手后, 心里一直挺不安的,连做了几天噩梦,甚至开始后悔动手杀了人。
这人做了坏事, 难免心虚,他在家里呆不住, 又不敢来城里,便去找了那个住在郊外的同窗。一是想出来散散心,有人在边上说话,他就会忽略心底的恐惧。二来也是想打听一下关于陈公子身上的消息。
结果,压根不用他打听, 刚到同窗家中, 关于陈公子身上发生的事同窗就告知他了。
人一点没事, 发现马儿不对劲就重新换了一匹。后来马儿还是疯了跑出去,然后被陈公子带回了城里, 找好几个大夫一起查看,最后确定是有人下毒。
陈世林当场就傻了。
他本可以装作事情和自己无关, 装作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但是, 他夜里根本就睡不着, 思来想去, 还是想再试探陈公子一回。
若陈公子已经知道了真凶是他,那他得想法子为自己求情。
两人同窗几年, 陈公子在他的记忆中是个挺好说话的豁达公子,能轻易原谅别人的过错,从不与人计较。虽然他动手伤人这事儿挺过分,可万一陈公子怕麻烦不与他计较了呢?
若是不来,陈公子一怒之下直接告上公堂, 他可就真的完了。看着面前陈公子漠然的脸色,陈世林一颗心都冻成了冰疙瘩。现在情形对他很不利。
他来前就已经想过主动承认错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难以启齿:“那……你信我就好。”
想要害自己性命的人站在面前,陈公子再好的脾气也难以心平气和:“还有事吗?”
陈世林张了张口:“没。”
“没事就好,别挡着我。”陈公子越过他:“我得去把那几位大夫请到公堂上,他们全都是证人。还得派人去大阳寺周边的医馆打听一下,到底是谁卖了这种害人命的药材,又是卖给了谁。”
陈世林愈发慌乱。
他当时乔装了一番,医馆的人不一定认得出他。但他先是去了医馆后又去了寺庙,这期间也碰上过人……想要瞒过去,几乎没可能。
眼看陈公子要走,陈世林一咬牙,直接跪在了他身后:“陈公子,我错了。”
他并不想当面承认,可这事根本瞒不过去,与其被大人查出来,还不如在陈公子面前求一求,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陈公子顿住身形:“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陈世林哑然。
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仇怨,在他偷拿陈公子的银子之前。陈公子甚至对他有恩……或者说,陈公子对整个学堂中所有的弟子都有恩情,他手头宽裕,处事大方,时常买东西回来请全部的人打牙祭。偶尔心情好了,还会买些笔墨纸砚来发。
对于家庭富裕的人来说,陈公子给的那些不算什么,还可以买了东西礼尚往来还回去。但他从来都没有还过,陈公子也没这个要求。
“我……我就是一时想岔了。”陈世林眼看四下无人,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卢三丫逼迫他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我若不还银子,她就非要和我赖在一起,到时我的前程就没了。本来我是想跟谢兄他们借的,可他们不肯出借,还嘲讽于我。后来我想对你开口都鼓不起勇气,那天我头疼躺在床上,实在是太想摆脱她,所以就……”
陈公子回过头来,漠然道:“我说过,如果你承认了,我就会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之前给过你几次机会,可你始终不肯说实话。 ”
陈世林哭得更凶:“我出身贫寒,家里对我的期望很高。我若是因为偷窃被夫子厌弃而再不能科举,我们全家多年的付出毁于一旦……我猜到你可能不会把这些事情往外说,不会在外毁我名声,但我不敢冒险……我知廉耻,偷窃之事太丢人,我也不好意思说。后来想承认了,你又跟着何怀安离开了……”
若只是偷窃之事,陈公子看到他这般痛哭流涕,兴许就原谅他了,且还会帮着隐瞒。但是,若陈世林真的后悔,就不会对他下杀手。
“那你为何要对我的马儿下毒?”
陈世林张了张口:“是我娘……我娘她怕你毁我名声,特意去镇上买了药,逼着我去寺庙……我不是有心的,我的名声不能有丝毫损毁,我实在不敢辜负全家人的期望……我之后就后悔了,夜里都睡不着,我还去寺庙给你祈福了的,希望你走得安详……”
这些是事实,他心中慌乱,话说得语无伦次。
可陈公子听在耳中,只觉晦气:“本公子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陈世林:“……”
“并没有,我心头松了一口气,真的!”
陈公子一个字都不信。
陈世林要的也不是他相信,只是希望他能原谅自己:“你放过我这一回,我给你磕头,成么?”
说着,不待陈公子回应,他开始趴在地上猛磕头,没多久,额头就红肿起来。
陈公子并没有心软,他面色漠然,看着面前狼狈的年轻男子,道:“你再穷,再怎么后悔,都不该对我动手。既然做了,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闻言,陈世林身子一顿:“您原谅我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不报官,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成,我自己蹲大牢不要紧,我的家人是无辜的啊……我若是被关押,他们的希望不在,全家都要活不下去了。”
陈公子愕然,万没想到他这般不要脸,自己不过是讨要个公道而已,哪儿能背负他全家性命?
合着他连公道都不能讨了?
反应过来后,陈公子顿时气笑了:“我不会原谅你的,别白费心思了!”
语罢,吩咐人将他撵走。
陈世林哪里肯走?
但是,陈公子出了事之后身边的随从突然就多了几位,他想靠近都不能。
他不甘心。
因为证据还不太够,陈公子还没把事情告到大人那里。陈世林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夜里都不离开,就在陈公子住的院子周围转悠。
深夜,陈公子住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随从被惊醒过来,赶着去救火。陈公子那间屋子烧得最凶,若不是他自己警醒,飞快往外跑了一段,加上随从拼命相救,说不准真就出不来了。
从火场出来后,他整个人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院子越烧越旺。他心中阵阵后怕,想到什么,吩咐:“去周围转一转,看看都有些什么人。还有,打听一下陈世林从下午到现在的行踪!”
若陈世林只是偷他银子,认错态度良好的话,他真的会原谅。但陈世林弄疯他的马儿,对他下杀手,这是绝对不能忍的。如今还更是放火烧他……陈公子连半夜都不想等,直接派人去衙门报官。
陈世林白天确实在他院子周围转过,夜里就没人注意了,但陈公子猜测,意外走水的可能不大,此事九成九是陈世林所为。
照陈公子所说,陈世林做的那些事实在太恶毒,大人很重视,天没亮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想找陈世林,发现他一大早就出了城。
于是,大人亲自带着人去追。
陈公子压根睡不着,跟着追了上去。天亮后,楚云梨得了消息,她身份不同,何怀安与她一起,坐着马车也出了城。
陈世林出城后往山林里跑,但郊外处处都是城里富人买下来的各种庄子,一大早就有人干活,饶是他避着人,还是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
终于在中午时,他在山林中的一个陡坡上被所有人堵住。
大人一脸严肃:“陈世林,你跑什么?”
陈世林跑了这么久,身上都是泥土,头发凌乱,面对众人时眼神慌张。饶是如此,他还在挣扎:“我闲来无事,想爬山。难道不行?”
大人满身威严,冷声道:“陈梁说你下毒害他的马,想要害他性命,昨夜更是纵火伤人,你认不认罪?”
“我没有做过。”陈世林下意识道:“大人,我自小熟读圣贤书,绝不会做这些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陈公子看他还在狡辩,忍不住道:“既然你没做,那你跑什么?早在一个时辰前我们就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么多人喊你站住,你非不听,若不是心虚,你为何不停下?”
“我没听见。”陈世林大声道:“我没有拿过你的银子,没有毒害你的马,没有对你的院子放火。”
看他越说越激动,大人朝衙差使了个眼色。
衙差悄悄在林子里散开,然后朝着陈世林围拢。
等到陈世林发现时,他周边十步之内已经围满了。他一想到自己被押到公堂上后就会被冠上罪名,心一横,眼一闭,朝着面前的陡坡滚了下去。
他周围都是人,可他面前太陡,加上衙差怕被他发现,都是朝他斜后方和后方围拢,因此,他往前一滚,连个阻碍都没有,众人想救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个球似的以极快的速度往林子里滚下。
众人都傻了眼。
大人最先反应过来:“追!”
楚云梨身怀有孕,到了马车不能走的小路后,她虽然徒步往山上走,但却走得不快。听到山上一阵惊呼,她正疑惑呢,就看到林子里有个物件滚了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人从一个高崖上落下。
紧接着砰一声。
声音特别结实,楚云梨侧头去看身边的何怀安:“这个高坎,跟你滚下来的那个差不多吧?”
两人方才就是从那里绕路上来的,知道有多高,何怀安想了想:“是差不多。”
再次对视一眼,二人转身下山,绕到高坎下面。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陈世林,他躺在那里,一条腿不自然的弯曲着,身下已经蔓延开一片鲜血。
听到脚步声,他努力撑起身子望来:“救……救我……”
何怀安走到他面前蹲下:“我从山上摔下来时,周围都是杂草,那么冷的天里,别说人了,连虫鸣声都没有。那时我想着,掉下来之前我和你站在一起,好像还被你推了一把,你应该是知道我落下来了的。你应该会来救我,可我等啊等,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有人。”他偏着头,一脸追忆:“我强撑着疼痛爬了好久,直到筋疲力尽,回头一瞧,才发现我才爬了一丈远……后来我就晕了,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何要对我下杀手。话说,你现在愿意帮我解惑吗?”
陈世林眼神中带着惊惧:“我不是……故意……你被人……救……”
他目光落在扶着肚子的楚云梨身上。
言下之意,何怀安那天是爬出来被柳飞瑶救走了的。
但是,真正的何怀安身子虚弱了几年,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爬了一丈左右,就再不能动弹。等到何家发现不对去找,他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压根没能救回,甚至没有将杀他的凶手说出来。
何怀安并不说这些,只道:“我只问你,那次我落下高坎,是不是你推的?”顿了顿,又补充:“你说不出话,点头或摇头告诉我就行。”
陈世林摇头。
何怀安冷笑,目光落在他身下:“你流了好多的血,还越流越多,再不请大夫,真的会死。”
陈世林目露哀求之意。
何怀安摇头:“你不说实话,我帮不了你。”
陈世林闭上眼点了点头。
何怀安眼神一厉:“几年前我在冬日里落到了池塘中那一次,是不是你推的?”
推下高坎都已经承认了……伤害人一次和两次基本没区别。陈世林只希望他能救自己,再次点了头。
在他看来,何怀安自小读书,又和自己多年情谊,哪怕是他亲手毁了这份情谊,只看何怀安富裕之后对待兄弟姐妹和亲戚的态度,就知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再有,读书人若是见死不救,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因此,他认为何怀安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不可能不救他。
点完了头,发现面前的人毫无动静,陈世林再次艰难出声:“救……”
何怀安好笑地问:“你两次杀我,我没再推你一把就已经是我大度,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陈世林瞪大了眼。
他不甘心,不想就这么没了命。于是他将目光落在边上手扶着肚子的女子身上。
楚云梨对上他眼神:“你算计我,险些毁我一生。我没在你的伤腿上踹上两脚已经是厚道,指望我救你,那是白日做梦。”
陈世林心中绝望,又听面前女子道:“大人应该快下来了,他肯定会救你。你等等吧。”
两人退开,听着大人带着人过来的动静就到眼前,何怀安才伸手作势去拖人。但他是读书人,本也没什么力气,将人拖起后力有不殆,陈世林又狠狠砸回地上,整个人痛苦不堪。关键是身上的伤很重,他痛得厉害,想晕都晕不了。
大人过来后,倒没有怀疑,急忙命衙差将陈世林抬下山。
一直折腾到黄昏,一行人才回到了城门口。
下山时,大人已经派人去找了陈家人,让他们一起到公堂上问话。
陈母在儿子离开后,眼皮一直跳。或者说,自从陈公子登了家门,她夜里就没睡着过。看到衙差来找一家子,她心头一慌。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嘛。
儿子跑去偷盗,这可是关乎他前程的大事。
村里多少年都没有看到过官了,几乎是衙差一出现在村口,消息瞬间就传开了。陈母当着村里人的面,强制镇定:“大人,你们有何事?”
衙差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问:“可是陈世林的家人?”
陈母茫然点头:“什么事?”
人家没说,她不好主动询问偷盗之事。
衙差并没有因为她的怯懦而放软语气:“陈世林害人性命在前,纵火在后。你们家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大人有话要问。”
陈母的腿顿时就软了。
不远处的陈老婆子白眼一翻,整个晕了过去,杨昌雨一时间六神无主,下意识过去扶。
陈老婆子年纪大了,加上陈家的孩子还在,衙差急着赶路,干脆只带走了陈世海和陈母还有杨昌雨。
陈世林竟然干了这么多的事,随着衙差离开,众人一片哗然。
何母听着众人议论,心中一阵阵后怕。她怀疑儿子落水与从山崖上落下,都是陈世林所为。
于是,她对着家人嘱咐了一番,带着何父也往城里赶。
一路上,陈母想了许多,无非是如何狡辩,如何为儿子脱罪。只要能保全儿子,她愿意认下所有罪名。害人的是她,纵火的也是她……就是不知大人信不信。
可当她看到儿子,整个人都傻了。
陈世林身上裹着厚厚的各种布条,还能看到从里面渗出的血迹,脸上各种擦伤,有些地方是肿的,最重要的是,他陷入了昏迷之中,乍一瞧,仿佛躺在那里的是个死人。
杨昌雨看到这样的他,心都凉透了。
哪怕他能脱罪,伤成这样,想要恢复如初基本没可能。也就是说,无论他认不认罪,这人的前程都没了指望。
她要的可不是嫁给一个废人做乡下妇人,想到被陈家婆媳欺负的那些过往,她恨不能当场晕过去。反应过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浑身都没了力气。
关于陈世林的所作所为,陈母知道得不多,但只凭着大人查出来的那些,他就是死罪!
功名自然是没有了的。
走出衙门,陈母软倒在地上,好半晌爬不起来。杨昌雨也懒得搀扶她,自顾自往外走。
陈母以为儿媳受的打击太大,才没有发现自己走不动,皱眉喊:“昌雨,扶我一把。”
杨昌雨头也不回。
陈母加重了语气:“杨昌雨,你聋了吗?”
杨昌雨顿住,转身道:“陈世林没了,你不再是我婆婆,我与你们陈家再无关系。”
“你想得到美!”陈母尖叫道。
杨昌雨没再看她,直接走了。
陈世海整个恍恍惚惚,家里很穷,欠下了不少债。但他一直认为,自家有翻身的希望,只要大哥能够考中,那些都不是事。
可现在大哥毁了,再不可能帮全家还债。他日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那些债难道都是他的?
想到此,他并没有搀扶母亲,而是奔上前一把拽住杨昌雨:“你不能走。”
夫妻一体,大哥欠的就是她欠的。杨昌雨想走,至少得还一些债再说。
杨昌雨一个女子想要甩开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汉,压根就没可能。她一路挣扎,却还是被陈世海给揪回了陈母面前。
陈母没受伤,站不起来只是暂时的,缓过劲来后,她和儿子一起找绳子捆了杨昌雨,没有告知杨家,直接将人给带回了村里。
陈世林受伤很重,哪怕有好大夫和好药养着,能捡回小命都是运气。到了大牢中,这缺医少药的……用大人的话说,反正都是死罪,他这样的人不值得救,半日后,陈世林就发起了高热。
深夜中,陈世林醒了过来,感受到周围有老鼠窸窸窣窣,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鼾声,他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特别重,微动弹了一下,发觉全身都疼。他才恍然想起先前发生过的那些事。
他好像完了!
他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的?
若是他没有依着母亲和祖母的意思将柳飞瑶先带回家,由着她们教导,柳飞瑶一定不会与他起嫌隙,若他娶了柳飞瑶……她腹中孩子是他的,举人功名是他的,何家新修的那些院子也是他的,听说柳飞瑶的绣品能值二百两。她还这么年轻,往后手艺只会愈发精湛,到时她出手的东西会更值钱。
都怪母亲!
恍恍惚惚间,陈世林好像还听说何怀安和柳老夫子一起中了举人,他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他知道自己在发高热,这种时候需要喝药,他努力往栏杆旁爬,却感觉栏杆离自己特别远,他爬得艰难,胸腔都开始疼痛,疼痛里又蔓延出了一丝绝望。累得气喘吁吁之际,他开始胡思乱想,何怀安从林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难?
都是报应!
等到看守第二天早上放饭,才发觉陈世林已经没了动静。
这是死犯,没就没了。一个看守去报信,另一个将人拖了出来。
按照规矩,死犯行刑后,除非罪大恶极的,都可以让家人来领尸首。家人不愿领的,才由衙门送到乱葬岗。陈家人没有银子,不敢在城里住,看守打听了一番,找到了杨家。
杨家众人这才知道陈世林身上发生的事。
杨母为了儿子的前程,可以付出所有,如今一家子窝在这个小院子里。唯一翻身的机会就是让杨昌华考□□名。
听说自己女婿做下了那样的事,又已经没了命。她直接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甚至还对着所有认识她和不认识她的人说,她女儿不听话,悄悄与人私定终身,她已经和女儿断绝了关系,再不认这个白眼狼。
就在衙门打算将陈世林送到乱葬岗时,何怀安出现了,夫妻俩找了马车,将他送回村里。
一起送回去的还有陈世林几次三番对何怀安动手的消息。
陈家看到陈世林的尸身,又受了一番打击,没看到人之前,他们可以哄自己说陈世林还在城里读书,一家子还有翻身的希望。可尸首真真切切摆在面前,容不得他们哄自己。
自从陈世林出事后,天天都有人到陈家讨债。陈母还不起……村里人若是出了白事,没银子置办,相熟的人家都会多少给一些,先把事情办完再说。
但陈家已经借无可借,凡是相熟的人都被他们借过一遍。更何况,陈世林杀人害命,又对着已经是举人的何怀安做了那些事,没人肯帮。
陈老婆子病得很重,大半的时候昏昏沉沉。陈母回来也大病一场,婆媳俩都没有药吃,她到底还是没有借到银子,找了一卷破草席将人卷了埋下了事。
陈世林没了,上门要债的人不减反增。
陈莹莹主动将自己嫁了出去,她选择是一个村里的老实人家,没有银子但有好几个兄弟。那家人很穷,照当下的聘礼,他们是娶不到媳妇的。因此,倒是很乐意护着陈莹莹。
等到陈母缓过来想拿女儿换一笔银子时,已经迟了。她去讨要人,没人要到不说,还被打了一顿。
她就得这一个闺女,剩下的两个都是儿子,陈老婆子病得越来越重,眼瞅着家里又要办白事了。于是,她将目光落在了杨昌雨身上。
杨昌雨最近过得很不好,她天天都在后悔,无时无刻都在想回城里的事。可是,陈家人多,将她盯得很紧,别说出院子了,她连门都不得出。
这天傍晚,她喝过了陈母送来了一碗糊糊后,整个人就晕了。
等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花楼之中,周围都是廉价的脂粉气,满脸笑容的老鸨子正笑呵呵的跟她说:听话就少受罪,不听话是自找苦吃!
杨昌雨有一个会读书的哥哥,又住在满是书香气的柳家隔壁,她甚至不愿意委屈自己嫁入商户,简直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不要留在这里。”她整个人疯了似的,跳起来就往外跑。
刚走一步,就被老鸨子抓住了头发,紧接着一张纸就拍到了她面前:“是你婆婆将你卖来的,这是卖身契,你若跑了,那就是逃奴。我可以请衙门帮忙寻找,把你找回来后,就算将你打死,那也是你活该。”
杨昌雨听着她阴森森的语气,心中满是惊惧。
她知道着急没有用,深呼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想赎身,你去城里找我娘,她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反正你也是为了银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哄谁呢?”老鸨子冷笑:“早在将你买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将你身上的事打听清楚了,你家如今就住在那个破院子,还是与人合租的。你爹就是个光吃不干活的废物,你娘那个手艺也挣不了多少,你哥哥只会读书……我哪怕派人去了,那也是白跑一趟……这样吧,我会注意着你哥哥的动静,等到他得中秀才,到时我再派人上门让他帮你赎身……在此之前,你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我这不听话的姑娘多了去了,但听话的更多,你不想死,给我老实点!”
杨昌雨面色惨白。
“你去问问我娘吧!”她满心希冀:“或者你可以问一问刚刚考中举人的柳老夫子,他老人家看着我长大,很是疼爱我,他有足够的银子帮我赎身……你问一问,别怪我没提醒你,得罪举人不划算。”
老鸨子半信半疑。
杨昌雨这话也有道理。她到底还是派人去了城里一趟。
结果,柳家人说压根就不认识她。
柳祖父确实怜惜杨昌雨的遭遇……但他也没忘了,杨昌雨嫁的这个男人是她先前想塞给自己孙女的,若不是飞瑶机灵,又有几分运气。现如今沦落到花楼之中的就是自己孙女了。
反正,杨昌雨又不是没有亲人。如果杨家愿意救她,一定会想法子借银子。若杨昌华求上门来,他会看在曾经的情分上再帮他一回。
但这恩情不是给杨昌雨的,而是给杨昌华的。毕竟,杨昌华在读书上有些天分,功名不过是迟早的事。柳家帮了他这么多,若此次不帮,两家大概要结仇,柳家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没道理与他交恶。
柳祖父还怕杨家不知情,也怕来人不去找。特意派人去告知了一声。
老鸨子派去的人机灵,见柳家不搭腔,顺便问了杨家。
结果,那门怎么都敲不开,在周边一问,就听到了杨母对外说的那番话。
老鸨子派人跑这一趟是要花银子的,本来是想着从前来赎身的人身上讨要。结果白跑一趟,她再面对杨昌雨时,整个人特别暴躁:“你娘说了,她没有女儿。柳家也不愿帮忙,往后你老实干活,对了,这一次派人去城里的花销你得还。”
杨昌雨呆呆坐在床上,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她到底还是认了命。
她恨母亲,恨柳家不搭救自己。但最恨的还是陈家,自从她和陈世林回来,她没有对不起陈家,还帮陈家干了不少的活。她哪怕心里再不满意陈家的两位长辈,面上对他们都是恭敬的,从没有忤逆过。
陈母凭什么卖她?
凭什么害她至此?
她不甘心!
杨昌雨本就是城里来的姑娘,长相也好。她很快在花楼中有了自己的名声,于是,她有意寻了一个行事霸道之人做自己的姘头。让他去找到陈家的那些债主,给了银子将所有的债都摞到了自己名下。
在这期间,陈老婆子没了。
陈母心力交瘁,还要应付前来要债的人……先前愿意借银子给她的都是家里的亲戚友人,这些人再拿不到银子,也不会对她动手,最多说几句难听的话。
但是,自从他们从一个叫姜大头的人手里拿到银子后,就再不登门。陈家的债主换成了姜大头。
等到姜大头上门要债,她真的恨不能立刻去死。
姜大头今年五十多岁,就是在周围有名的混混。他混了大半辈子,已经成了混混头子,等闲人不敢得罪,他恶狠狠冲着陈母道:“我告诉你,不还清楚这些债,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你们全家都不得安宁。”
陈母都已经给他跪下过好几次,这招不管用,如今连死都不能死。她真的再想不到别的法子,痛哭着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一家?”
姜大头冷笑道:“卖身吧,你去镇上的西楼做事,不管那边给你多少银子,只要你签下卖身契。咱们俩之间的债都两清了。”
陈母愕然。
就这么简单?
镇上西楼是什么地方,她之前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她与之打过一次交道,自然知道那是男人的温柔乡,女人的噩梦。
随即她就明白了为何姜大头要这么费心和陈家作对……毕竟,陈家之前的债主有十多位,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多两银子,若不是故意的,没人会费这种心思。
原来,这是杨昌雨的报复!
陈母欲哭无泪,她不想去那样的地方。可却由不得她,送走了姜大头后,陈世海兄弟二人找到她:“娘,那些银子都是你为了大哥欠下的,如今由你去还,本就应该的。”
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陈母嘴唇哆嗦着,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可若是长子得中,那全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合着好日子是他们的,出了事就该她一个人顶?
陈世海直言:“娘,你太偏心大哥。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你别怪我。”
陈母如何能不怪?
但她最恨的还是想方设法和自己作对的杨昌雨!
婆媳俩最终还是在西楼相遇,陈母一开始还想着冲前儿媳报仇,但事实是,她已经年老色衰,接待的都是最差的客人,没有人如姜大头听前儿媳的话那样受她驱使。帮自己报仇的人没找到,没多久,她身子就不成了。
杨昌雨报了仇后,整个人都麻木了,她每天活得浑浑噩噩,心中早已后悔。
在听到柳飞瑶顺利生下一女,三年后带着女儿一家三口进京赶考,没多久又传来何怀安中了探花的消息时,她愈发后悔。
她明白这半生做错了许多事,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重来一次要怎样怎样……可已经迟了。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 --